祁穆将又要死了。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准确的说是鬼,对于送死这件事,祁穆将算是熟门熟路,只是他还是毫无道理地把这笔账算在了关十里头上。
祁穆将向后拽了一把池满星,避免他脑袋开花。花瓶啪嚓一声砸在脚边,二楼的人没有露脸,顺着窗户缝扔出来后就立刻门窗紧闭。
这种事发了太多次,两人都不以为意。自从关进这破铃铛里,他们已经在街上游荡了好一会儿了,遇到的每一间屋子都有人,躲藏着的一双双眼睛透着门缝窥视着他们,在敲门时偶尔听到门内粗声粗气让他们滚,反而减轻了沉默带来的恐惧。
祁穆将抬头,那是铃铛顶,构成了像被罩了一层黑布的天空,中间的铃芯是个庞然大物,伸下来黑压压的一片,摇摇欲坠。所以地面反而比天空更亮一些了。
池满星蹲在一户人家门前台阶上歇脚,那扇门从里面狠狠踹了一脚,伴着木门闷响而来的是一声呵斥:“短命鬼,滚远点死!”
池满星有些委屈地跑过来,抬头看他。
祁穆将侧头:“饿了?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偷点吃的。早知道来这种鬼地方,得让你爹加钱。”
池满星摇头:“偷东西不好,万一被抓到,我害怕。”
祁穆将道:“那咱们不偷,我把他们绑起来,咱们吃,他们看,你会不会放松一点?”
祁穆将躲池满星的追打时,他们终于撞上一个活人。这男人长长的一条,羸弱干瘦,面色苍白,跑得仓惶,一把扯开祁穆将扶他的手,继续向前跑,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新来的?”
祁穆将不置可否,池满星早已抢先应是,又问他哪里能休息。
那人看到池满星额上的灵纹,很明显吃了一惊,瞧了池满星好几眼,犹豫片刻,假笑着指了指他来时的方向:“那边好多空屋子,挂着酒旗的那间里面有厨子,你们可以去看看。”
在两人转身走的时候,那人又叫住他们,语气带了些讨好:“我先去这边看看,你们去那边转完……咱们可以互相照应。”
祁穆将看着他,扯了个笑,池满星很高兴地朝那人点头。
他跟在池满星后面,小少爷听到有饭吃,脚步突然就轻快了许多。
终于看到那面旗,上面写着“尽揽天下食客”,周围的房子空无一人,风吹得大敞开的门哗啦啦响,大概是附近的人已经被吃空。
而那间挂旗的房子里确实有“人”,背对着他们,听到声音后身子没动,将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转过来,两边的头发散开,露出半张看起来完全没被生活优待过的脸,上面布满疙瘩,像风干的橘皮,一双大而昏黄的眼瞳直愣愣盯着他们的方向,然后嘴角像被手从两边扯开,一根长得拖到胸前的舌头从嘴里掉出来,颜色暗黑,被他用手塞回去,像主人将毒蛇短暂收回牢笼。
池满星惊叫一声,祁穆将上前一步,把他挡住,笑开:“兄弟,这小孩儿饿了,有什么菜劳烦给我们拿些。”
池满星抓着祁穆将宽大的左袖口,探出头,小心补了一句:“我、我很有钱的!”
祁穆将揉了把他的头发,走进屋里,这里陈设简单,木具破破烂烂,祁穆将扯开桌旁破破烂烂的椅子让池满星坐下。
厨子点点头,摇摇晃晃朝伙房走去,祁穆将跟上前,不着痕迹带上门,挡住池满星的视线。
这里东西很乱,一滩血沿着灶台流下,沿着地面画出细长的一道,地上的草篮子里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细看才看出是一颗人头,由于被长发挡着,看不清脸。
厨子走到灶火旁,扭头看他:“看什么?”
他舌头太长,一说话就像游蛇一般在脸前面舞动。
祁穆将问:“不能看么?”
厨子迟钝地歪了歪头,又点点头,继续干活。
火燃得很旺,与正常的炉火有些细微的不同,冒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黏腻。
厨子拿起菜刀,寒光一闪砍下自己的头颅,扔到炉火里,那火便噼里啪啦窜得更高了。
紧接着他又长出几个头,被他一一摘下,摆在一个硕大盘子上,就要朝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大锅里倒,被一只手拦住,祁穆将笑道:“对不住,我们不食荤。”
厨子环视没有任何食材的周围,那张野兽样凶恶的脸紧张无措起来。
祁穆将道:“要不去跟别人拿点菜?”
厨子抓了抓袖口,舞着舌头:“没有银子。”
这东西反而比他守规矩。祁穆将把他砍下的头颅倒在篮子里,踢到看不见的角落,出门找池满星拿了些碎银递给他。
等他走后,池满星害怕到耸起的肩膀终于松下来,祁穆将问:“少爷,你之前有没有变出过什么东西?”
池满星点头:“银子!经常睡起来,屋子里就有好多银子!”
祁穆将一时失语,怎么忘了他是个傻子?
他以前也经常说关十里是傻子,那是纯粹的、由衷的辱骂,池满星不同,他是实实在在、真正意义上的傻子。
本来这麻烦不关祁穆将的事,如果他不是穷光蛋的话。
祁穆将在阴间再就业干得挺好,真没什么回人间复仇的志向,或许是业绩过于突出,阎君大哥深感地位受到威胁,于是一脚把他踹出地府。
他回来时囊袋空空,想买根糖葫芦在身上摸来摸去只摸到一把纸钱,在心里把关十里骂得狗血淋头,怎么就不知道给他烧点真金白银呢?
在他思索什么来钱快时,看到北风卷着左面灰白矮墙上一张黄纸哗啦啦响,手指按住纸角,将纸定在墙上,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千金求魂。
肩膀被人拍了下,祁穆将扭头,是个看起来极豪爽的大汉,笑起来胡子一抖一抖的:“小兄弟是外来的吧?”
祁穆将就势询问这张纸是何意,大汉连声劝他快走,并给他讲了个故事。
原来当地富商池老爷家有个傻子少爷,出生不到三个月就觉醒了灵纹,粉雕玉琢的脸配上额头上清晰的太阳纹那叫一个漂亮。池老爷得意极了,顶着一张大饼脸在宝贝儿子脸上蹭啊蹭,笑出一脸褶子,不停说:“儿啊,以后你定是最厉害的灵师,守护人间,光宗耀祖。”
傻子少爷叫池满星,一双眼睛毫无杂质,盯着人看时真像一汪清泉洒满了星星。少爷眨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大饼脸,也呵呵笑开,一股黄色水流就一滴不落地浇在池老爷脸上。
只是这少爷怎么也学不会说话,直到四岁,傻子少爷干了一件大事,他偷偷爬到爹妈房里,据说要看看怎么造娃娃,看完就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说出人生中第一句话,骂池老爷和夫人没本事,怎么就造出自己这么个东西。
池老爷放弃了让傻子光宗耀祖的想法,结果池少爷年至十六有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经商。在所有人的嘲弄下,池少爷一年内把池老爷交给他的快倒闭的铺子办的风生水起。
池老爷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以为儿子是天纵奇才。谁知命运的齿轮转了一下,就卡住了。池少爷自此接手一家,就倒闭一家。池老爷变卖家产填补亏空,眼看着儿子再干下去,他就得去卖自己的大腚了,池老爷忙劝阻傻子少爷:儿啊,就此收手吧。
祁穆将不由感叹:“这少爷,人才啊。”
大汉骂他也是个傻子。
池满星每日闲逛,谁会限制一个傻子干什么呢?所以他平安快乐活到了十八岁,谁想到前几日收到了索魂帖,所以池老爷到处找人来照顾小少爷。
祁穆将好奇道:“索魂帖?”
大汉怪异看他一眼,责怪他连这个都不知道,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嗐呀,就是收魂!拿你的魂喂给铁铃铛里关着的那东西。收到索魂帖的人,竖着进去,别说横着出来,骨灰都找不着!咱们这边儿不是归金戎管嘛,那个出了名的煞神哪能轻易放过他看上的人?也不知道这小少爷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惹到明月山的人了呢?”
祁穆将笑了:“就是找个人陪他去送死呗,哪个笨蛋会去干这种事啊?”
说罢就一把拽下那黄纸。这件事在这小地方还引起了一阵轰动,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以为他疯了,一个老太太评头论足,长得有这模样,去求个女富商不比干这个强多了。
祁穆将哑然,自己还是太年轻,路走窄了。
没等他反悔,池老爷一蹦一蹦跑来,大饼脸皱成了一团,瞅着祁穆将空荡荡的额头直叹气,恨不得拿脑袋去撞墙。
祁穆将反而安慰他:“我知道您嫌弃我不是灵师,可如今灵师自己都自顾不暇,况且您也没别的人选了不是。普通人里头我总不算差劲的吧?”
池满星根本没明白自己要被关到哪,被叫来时还乐呵呵的,看到祁穆将时眼睛一下就亮了,开口第一句话就夸他好看。祁穆将扫了扫他到自己鼻尖的个子,觉得这小子眼睛比脑子好使。
祁穆将只告诉他家里人叫他阿将,池满星连声喊他哥哥,他一路上跟身后这小尾巴胡说八道,小尾巴听得连连点头,祁穆将觉着他单纯到头发丝儿都冒着傻气。
这么信任自己的人,怎么也得带他平安出去不是?
祁穆将问他:“少爷,你觉得刚刚那厨子怪吗?”
傻子少爷点了点头:“像个傻子。”
祁穆将笑开,又听他补了句:“傻得……我害怕。”
他要是不傻,和正常人一样,那才难办,祁穆将心想。
祁穆将又问他:“听过蚩奴吗?”
池满星露出害怕的表情:“婆子们说,他会吃了我。哥哥,刚刚那人就是蚩奴吗?他很厉害吗?”
鬼,有魂无体,隶属阴间;蚩,有体无魂,归人间管,人们分明怕得要死,非要在后面加个奴字。
祁穆将道:“吃过瓜子吧?这世上有的人失了魂,就像没了仁的瓜子壳,咱们要吃饭,他们也要,专门吃别人的魂。大多数道行不够,就像刚刚那个厨子一样,行迹痴癫,发狂的时候六亲不认,疯狗一样杀人取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