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一句, 陈霜发现郑舞眼中掠过一丝笑意。www.jiuzuowen.com
他几乎瞬间就冒火了:“你果真骗我?!”
郑舞:“没有。”
陈霜:“我现在就阉了你。”
郑舞:“在街上呢,不好吧。”
陈霜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郑舞在后头紧追慢赶。陈霜再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远远走到李有福家门口, 竟看见了纪春明和介杨。
发现陈霜来到, 身后还跟着一条壮实汉子, 介杨立刻像受惊的狗儿一般叫起来:“又是你这无耻狂徒!”
眼前的纪春明和介杨, 无论是谁都比身后郑舞可爱得多。陈霜笑得灿烂:“对呀, 是我。你们来做什么?”
“找李有福,问一问他家的案子。”纪春明和陈霜交换了各自手头的信息。
李有福出门做事去了,家里只有他的妻子。妻子说起死去的儿子李进,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那所谓的女鬼索命, 不过是一对亡命夫妻干下的好事。男人利用女人姿色, 吸引年轻男子,待男子喝下混了药的茶水昏睡后, 便把人放血杀害。
陈霜和郑舞听得一愣一愣的。介杨倒是一脸严肃, 在李有福妻子问为何要用这种手段杀人时,纪春明看了一眼陈霜,明显不愿说明。介杨心直口快:“你可听过问天宗?”
陈霜心头狠狠一凛。
那对夫妻各自患了重病, 求医问药都不得生路,最后信了问天宗。那问天宗北域司天士告诉他俩, 如此这般杀二十人,放二十人的血,两人才能好转,向天借命。
而那北域司天士所给出的二十人名单,实际都是与他结有怨仇或钱债之人。
“好一个借刀杀人。”郑舞问陈霜, “你怎么了?你认识问天宗的人?”
陈霜没理他,面色愈发沉重。
留下中秋礼品,陈霜安慰了那女人几句。众人离开李家,陈霜拉着纪春明走在前头,与郑舞、介杨拉开距离。
纪春明回头看见介杨与郑舞脸上一色的不满,苦笑不已。
他告诉陈霜,自从岑融开堰泄洪、沈水下游十几万人受灾,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问天宗几乎渗透了整片沈水。他们是神的使者,救苦救难,里头也确实有不少能人异士。寻常百姓看到问天宗信众飞檐走壁,自然把他们奉作神仙。
“御史台认为,问天宗势力庞大,与当年在仙门城当城守的夏侯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纪春明低声道,“这也正是介杨憎恶夏侯信的原因。”
陈霜大吃一惊:“这可不至于!靳岄试探过夏侯信许多次,此人虽然奸狡,却并非大恶之人。他如今已是常律寺卿,位高权重,何苦……”
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住。是想起了梁太师。
“夏侯信不至于。”纪春明微微一笑,“靳岄当初的判断是准确的,这人油滑但不险恶,凡事也敢直言。只是问天宗和仙门城关系太紧密,我认为他当初手底下说不定还有些什么秘密。”
他不再说下去,陈霜自然也不好问了。
御史台、刑部、常律寺,三法司相互配合,却又相互牵制。陈霜对朝廷里的事情了解不多,也不大乐意去懂。纪春明和他再好、再亲近,有些话也是绝不能说透的。
走到大道上,纪春明与陈霜道别。介杨原本紧跟着他,纪春明回头瞪他一眼,介杨只得悻悻停步,见纪春明走远了,自己也往御史台方向去了。
“那介大人原来不是被你蛊惑。”郑舞又悄悄跟上陈霜。
陈霜:“他是想黏着春明。”
郑舞:“春明?”
陈霜不理会,郑舞又道:“好亲热哟。”
见他一直往城外走,郑舞没话找话说,又问:“出城作甚?”
陈霜:“去找李有福。”
郑舞一愣:“还找?该给的不是都给了么?”
陈霜:“总堂管理梁京所有帮众。明夜堂的规矩是,但凡帮众家中有红白之事,或是堂主,或是阴阳二狩,或是灯爷,或是我,必须有一人前往,与家中主人见面说话。”
他叹一声:“以往这种事都是岳莲楼去做的。”
礼品送到了,却没见到李有福。李有福入明夜堂已有十年,是某个落败镖局的镖师,因手脚受过伤,不能再行镖,便在明夜堂的庄园里干活。陈霜必须亲见他一面,同他说说话。
郑舞笑,说这是明夜堂拉拢人心的手段。但他也不走,亦步亦趋地跟着陈霜。
不料陈霜才出城门,回头冲他一笑,霎时一阵风似的没了影子。山道上树冠摇动,隐隐传来陈霜的笑声。
郑舞又是气,又是中意。陈霜实在是他从未见过的人儿,抓不住摸不着,愈发让他生出无穷战意,誓要把人拿捏在手心。
明夜堂在城外有不少地皮农田,陈霜在庄园里找到正修理水车的李有福。他陪着李有福说了一会儿话,李有福哭得哽咽,末了还对他和明夜堂连连道谢。
陈霜在庄园里吃了晚饭,见外头有一条蜿蜒小溪,来了兴致。他走入林中,发现林子里藏着一个废弃的谷仓。
十分突然的,他想起娘亲带自己来到大瑀的一天晚上。
母子俩无处落脚,也是在这样一个破烂的谷仓里栖身。娘亲偷了些冷硬馒头和他分着吃,渴了就喝溪水。好在当时正是暑夏,天气炎热,倒也不觉得有问题。
溪水上一片发光的轻云,娘亲告诉他,那些叫萤儿,春生秋死,命途短暂。
那夜睡得不安稳,娘亲抱着他轻轻哼歌。陈霜已经忘了那是一首怎样的歌,只是那声音隐隐约约在他耳朵深处骚动着,令他口塞鼻窒。
贝夫人和大夫为他清理腿上伤口的碎骨时,陈霜丝毫不知自己疼成什么样子。他是数日后彻底清醒,才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竟喊了“娘”。
他太痛了,痛得忘了怨恨和憎恶,痛得要恳求抛弃自己的人回头救救自己。
是岑静书毫不犹豫推门而入,像天下所有寻常娘亲一样抱住他。
明夜堂没人问他那天的事情,若不是他执意问,沈灯和章漠也绝不会告诉他。陈霜问出来了,自己反倒怔住,怅然了很久很久。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十分陌生。
陈霜坐在谷仓门口,眼角余光看见有萤火光点在手边缠绕,定睛去看却什么都没有。毕竟深秋了,哪里还会有萤?
大雨忽然落下。陈霜躲进谷仓,发现谷仓已经塌了一半,勉强还有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天色随着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黑沉如墨。陈霜摸索火石,在舱中拾掇枯草点燃,忽听见有人踏雨而来。
郑舞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在谷仓门口一愣:“原来你在这里。”
陈霜只抬头看他一眼,他立刻把这一眼当作邀请,笑嘻嘻跑到陈霜面前坐下。他浑身湿透,大咧咧脱下上衣,一身黑色刺青在小火之中愈发显得骇人。
郑舞身上的刺青比上次陈霜看的时候更多了。他似乎把这当作一种乐趣,就像女子涂脂抹粉一样,他以这些大海、鱼龙、云霞缠绕的纹身装扮自己的身体。
“好看吧?”郑舞笑问。
他背上几乎纹满,胸前和腹部倒还光滑。暗夜灯火里看去,仿佛穿了件袒胸的斑驳黑衣。
“像头怪物。”陈霜说。
“怪物?不错,我喜欢你这样形容。”郑舞从脱下的上衣里掏出两个果子,给陈霜扔了一个,“今夜是咱们第三次独处,值得纪念。”
他仍对纪春明充满好奇,这好奇中确实包含了妒意。他又问:“那春明究竟是谁?”
陈霜吃了果子,很甜,是刚从树上摘的,也足够新鲜。仓外滂沱大雨,他扔了果核开口:“是我曾经想过和他一起浪迹江湖的人。”
陈霜曾经动过心。
他在列星江的船上钓鱼,看到江面上一层层涟漪时,想起过纪春明。
纪春明是他从未遇过的赤诚之人。眼看他在朝局中一层层学会圆滑周旋,却始终在自己面前坦白流露一切情绪,陈霜知道,自己对纪春明是极为特殊之人。
因那一瞬间的动摇,他直接问纪春明,是否愿意和自己一块儿走。
其实在问出口的时候,陈霜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纪春明至为可爱赤诚之处,恰好就是他回答的那句“我不能跟你去”。
陈霜有自己要去的地方,纪春明也一样。他们各自的愿望南辕北辙,一个驰骋天地间,一个却要在勾心斗角之处琢炼心魂。
郑舞含着果核,半晌才问:“你这样的姿容,以前就没跟什么人有过来往?女子……女子总有的吧!游家帮上不少船娘都喜欢你,还有人邀过你。”
陈霜后来回忆这个雨夜,其实并不能清晰地知晓,自己为何要跟郑舞坦白一切。
郑舞不是靳岄,不是岳莲楼阮不奇。
但有一种直觉在肯定地告诉他:郑舞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陈霜甚至想起在列星江的山崖上,是这个人狠狠踹了自己一脚,让自己摆脱恐惧和忐忑。
他拨动渐渐暗下去的小火。雨愈发大了,掺夹电光和雷声。
“我是阉人。”陈霜说,“不能娶妻。”
郑舞:“哦。”
陈霜:“……”
他目光从火堆移到郑舞脸上,郑舞吐了果核,把头发里的水挤出来。
陈霜忍不住问:“你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
郑舞:“说什么?哦对,你当不当我男夫人。”
陈霜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是阉人!”
郑舞笑道:“行了我知道了。这有什么?我们青虬帮船上的鱼三,还有游家帮的梁氏兄弟,也是阉人。”
水帮的阉人不少,他们在船上生活,远离陆地,只要能打渔能行船,与其他人毫无分别。郑舞用脱下的衣服擦脸,末了发现陈霜面色古怪。他不善于察觉他人细微情绪,但面对陈霜,敏锐程度自然不同:“怎么了?”
陈霜:“没什么。我怎不知道鱼三是阉人?”
郑舞:“你没说之前,我也不晓得你是阉人啊。”
陈霜霎时无话可说。他看了一眼郑舞,隔一会儿又看一眼,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想跟他说话的念头。
他告诉郑舞自己是被娘亲卖到宫里当内侍的,一两银子,他一生就值一两银子。娘亲之后去了何处,他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他也毫无兴趣。
郑舞便问:“那你想找她么?她既然嫁给了琼周的富商,又在大瑀生活,应当不难寻。琼周人能在大瑀落脚,还做成大生意,少之又少。”
“别!”陈霜大喊。
郑舞在火光中静静看他:“好嘛,那便不找了。”
陈霜只觉得郑舞其人实在很难对付。天大的事情,能把陈霜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痛苦,在郑舞这儿都像是轻飘飘的一阵风。吹过了,什么也没留下。
他扭头静听雨声,水从谷仓破了的顶上流下来,险而又险,从火堆旁淌过。火堆在稍高的地面上,尚算安全。电光闪动后不消片刻,大地仿佛震动,天穹也簌簌颤抖,发出巨响。
在这巨响中,郑舞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陈霜冷冷看他,警告他远离自己。
郑舞丝毫不怕,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