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宗在世的一年里,尹煜柃对沈逾晟的好沈伯寅都看在眼里。同她交代完沈逾晟的事,像是了结一桩心事,半月后,安静地离开人世。
“夫人,您穿件外套吧。”季姨怀里抱着件毛呢大衣。
“好。”披上肩,尹煜柃倚在阳台围栏,视线正对着花园里那片漂亮的荼蘼花。即便有控温系统,过了花季便抵不了多久城北的寒,早已凋谢,仅剩积雪半融的灌木。
眼前光景萧瑟一片,突然又记起沈志宗葬礼那日,沈伯寅恳切看向自己的目光。
那日回到沈宅前,沈伯寅身上披着老羊皮袄,坚持不坐轮椅,拄着拐杖,像弱不禁风的枯树枝。
老爷子身姿佝偻,白发苍苍,清瘦的脸上布满皱纹,颤颤巍巍把她找来,声音带着浓浓哀愁:“志宗大概是清楚自己的病,和你的事,他之前也都跟我说了。这孩子,也是在怕自己突然有一天走了,小晟没人照顾。”
尹煜柃双手垂在身侧,微微悬起,犹豫了下,最后只客套说:“您也别太过伤心了,人要往前看。”
“你待小晟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你们是不是真夫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沈伯寅右手执拳,放在嘴前咳了几声,撩起衣角作势要下跪。
一阵冷风吹来,指尖微微蜷缩了下,尹煜柃忙伸手将他扶起。
这双手比先前看望时更冰,怕是时日不多。
“我也一把年纪了,傲了一辈子,还从没求过谁。”沈伯寅看向尹煜柃,声音嘶哑地恳请道,“我今日想请求你一件事。”
“……您说。”
“请你一定留下来,照顾沈逾晟直到他成人,沈家的钱你可以随意开销。我不希望小晟在缺失家人关爱的环境里长大。”沈伯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到沈逾晟成年,你的去留随意。”
阵阵寒风凛冽,他咳得愈发严重起来。
像是发毛的木头互相咯吱咯吱地摩擦,一下下地刺挠,听得让人不由得心头揪紧。
老爷子诚心诚意,可她这个人,总没什么良心在的。尹煜柃平静道:“我和你们沈家无血无缘,只不过是沈志宗随便找来的一个合作对象。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相信沈志宗也告诉你了。把未来交给一个陌生女人,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沈伯寅重重叹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瞒你说,我那二儿子实在不是省事的料,沈家的未来没法交给他。我就小晟这么一个孙子,他是咱们沈家的未来,我不希望我走以后,沈家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沈逾晟今年才十一岁,待他成年,那时她都已二十八岁,又为何要苦苦再锁于沈宅七年?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将她的眼睛吹得有些涩,连睁开都成了一种负担。
尹煜柃不自觉地眯起了眼,抵挡这份突如其来的侵扰,也似是借此躲避着内心的复杂纠葛。
她可以轻易地找到拒绝的理由,用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冷静而理智的话语,将一切拒之门外。或者,她也可以选择一种更为模糊、不置可否的态度,用一句“再考虑考虑”轻轻带过,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
从前的她,总是能够迅速而果断地做出决定,无论是面对生活的挑战还是情感的抉择,都能保持那份特有的冷静与自持。
但那天的她像被绳索束缚住了手脚,甚至,看着风中不断咳嗽的沈伯寅,怕他经受不住这凛风,回过神时,竟已答应下来。
铅灰色的天空中,最后一片枯叶自枝头落下,顽强地在空中翻飞、旋转,无力地落在地面上,被随后而来的风再次卷起,卷入这场无尽风中。
耳畔忽地又浮现沈伯寅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愿意相信你。也相信你值得我相信。这是老头子我一辈子筹码下得最大的赌——也是这辈子最后一个了。”
底下那片消失的荼蘼花,它们漂亮绽放的模样仿若就在隔日。思绪有些杂乱,尹煜柃下意识去摸口袋,却抓了空,于是便朝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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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操场充斥欢声笑语,体锻课上沈逾晟心不在焉地跟着做了遍广播操后便开始集体安排的自由活动。
再度记起葬礼时她哭到脱力的模样,沈逾晟心里还在想着:父亲刚去世,他还没在家里陪着,她会不会又一个人在家里伤心呢?
男孩们围一圈,用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挑选队友。
身旁的同学逐一被选走,沈逾晟挂着黑布站在人群中,到最后都没人愿意选他,只能被随意塞到一方队伍里。
刚上场还没玩几分钟,在篮球落入篮筐的同时,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操场上的嬉笑。
“这球不算!沈逾晟犯规踩线了!”男孩单指伸向沈逾晟,气势汹汹地逼近他。
篮球落地,滚至脚边,沈逾晟抱在怀里,实事求是地否认道:“在掷界外球时,如果球员未过半场的情况下,3秒违例规则不生效。所以我没有犯规。”
“我还要你教我规则?”男孩指着场地上的线,不断逼问他,“还说没有犯规,那你说这是什么?这还叫没踩!”
他的朋友在旁帮腔了几句。
陶韬比他高了些,身边又总围着许多好友,自带种威慑力。说不过那么多人,沈逾晟深吸一口气,没办法,只好算无效分。
下课后,陶韬与他的几个朋友有说有笑地往教室走。
沈逾晟一直没说过,其实自己十分羡慕他,有那么多好友,特别想加入这个社交小团体。原地踌躇半天,终于勇敢一回主动上前,略显生硬地搭了句话:“你们好啊。”
默了半晌,陶韬嘴角勾起抹弧度,“我的生日快要到了,你要一起来吗?”
沈逾晟愣怔几秒,“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
陶韬身旁几位好友来回抛眼色,捂着嘴笑出声。他则双手交叉在胸前,身体微微后仰,用一副高傲的姿态笑着说:“我今天有点事,你能帮我打扫下教室吗?”
沈逾晟毫不犹豫答应了。
参加朋友的生日总得带礼物,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打扫完后,他便悄悄问了陶韬那几位朋友礼物大概买什么价位。
几人嬉笑着说:最少一百元咯。
为此,沈逾晟苦恼一路。
回到家时,视线略过沙发前的尹煜柃,以及转角处的波士顿手提包上。
盯着天花板,尹煜柃只是在想,答应沈伯寅照顾沈逾晟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他与她知,空口无凭,她要是想离开沈家,也没人拦她。
其实,沈志宗这一年里对她还算不错,沈家人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对比起从前,她的生活安稳许多。
每每想到这,她不知为何,心中总莫名感到有些空——或许她应当留下。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根本没必要。
沈志宗当年要她假扮夫妻,首要目的便是哄沈老开心,让他安度晚年。如今没想到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接着相继离世,九泉之下父子再逢。
再无沈家人强迫,于是要不要照顾沈逾晟,也变成她个人意愿。
况且沈家牵连关系众多,背地里利益牵扯深远,血缘之间实际没什么情谊在。而沈志宗去世后,她自然而然成为沈逾晟唯一最值得信任的家人。明明只是一纸合约,如今担子却愈发沉重,她又何必留下。
身边传来脚步声,尹煜柃徐徐望过去,发现沈逾晟正鬼鬼祟祟地看着自己。
她弯弯眼角,“小晟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