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是他许久都没有忆起的美好过往,年轻的岁月,康健的身体,已经身边挚爱的人。
病榻上缠绵已久,秦观早就忘了,自己竟然还有那样一段人生。
原来自己并非,一出生就活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不知是什么情绪的催促下,秦观叫来人,他想见见秦鹤邻。
但他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又累了,也没有等来对方。
或许是那场梦过于美好的缘故,秦观混沌的脑子竟开始思考,自己这辈子,到底有什么。
那场梦里,他有爱人,有亲人,有友人,甚至还有理想,而梦醒后,除了一副残缺的身体,他什么都没有。
——不,他还有一个儿子。
但他这个儿子现在也在试图反抗他。
秦观坐在床上,看着终年无光的屋子,一时有些茫然。
他读过书,自然很清楚,自己现在,完全活得像个蠹虫。
为什么呢?
活到快五十岁,秦观突然开始思考,他的人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不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动静,在安静的环境内分外明显。
秦观以为是秦鹤邻,却不想片晌后进来的却是张南嘉。
他已经有许久未见过她了,而今张南嘉的模样也与先前完全不同,但见到的一眼,秦观却还是瞬间将她认了出来。
毕竟这世上,能用这样憎恨的眼神看着他的人不多。
“咳咳,”秦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浑浊的眼死死盯着张南嘉的影子,“你来……杀我了?”
“嗤”的一声,一点火光从张南嘉指尖燃起,照亮了她的半张脸,却让另外半张显得更加阴沉。
张南嘉沉默着,一个接一个地将屋内能点亮的蜡烛悉数燃起,屋内渐渐明亮起来,但因着没有开窗,空气一股腐朽之味,光明不仅没有让屋内更舒心,反倒使整间屋子像燃起蜡烛的阴沉地宫。
秦观早在张南嘉点燃第一支蜡烛时就嘶吼出声,但最终也没什么实际的效用,到了最后反倒安静下来,看向张南嘉的眼神充盈着怨毒的恶意。
张南嘉回身,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她愣了愣,随即心中泛起难言的痛快,差点让她抚掌大笑起来。
对!就是要这样才好!你就该跟我一样痛苦!
她兴冲冲地将手边的灯端到秦观面前,像是在看什么罕物般稀奇地盯着他瞧,一边口中啧啧称奇:“许久不见,你竟变成了这副又老又丑的模样。真是,老天都看你不过眼!”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渐渐挪到秦观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的腿上,看着几乎没有起伏的下半身:“……疼不疼?”
本是蕴含着无尽关切的询问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带着无尽的讽意与幸灾乐祸,好像哪怕说出“不疼”二字,也依旧阻挡不了对方伤害自己。
秦观最恨旁人谈及他的腿,一时满腔怒火一齐冲到脑中,他一把挥开张南嘉的手,怒吼:“滚!”
但他太虚弱了。
他的愤怒与挥手在张南嘉看来不比猫挠要厉害多少,她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便躲过了秦观的手,带起的风只是让火苗在张南嘉手上摇摆了几下。
张南嘉带着恶意的目光不仅没有依言从秦观身上挪开,甚至更为恶劣地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不用她开口,秦观自己就能在这样的目光下将自己贬低到泥里。
半晌,张南嘉终于开口,不是她看够了秦观这幅窘迫到恨不得自尽的样子,而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从前我只觉得,让你死了就好了,现在看来,死了才是便宜你了。”她张开唇,带着笑意,轻声低语,“如今你这幅样子才是正正好,躺在床上,不能行动,无人在意,拿着不菲的俸禄,却做不出一件有价值的事。”
“秦观,你不是有鸿鹄之志吗?你不是想大展身手凭才学登朝入阁吗?你站起来啊,躺着就能做到吗?”
身为从前与秦观最亲近的人之一,张南嘉无数次听过醉酒后的秦观眼中泛光,毫不遮掩地说出他远大的志向。
世上就是有些人幸运到这种地步,哪怕他说一些醉酒的胡话疯话,落在旁人耳中,也依旧坚信不疑,这人一定能做到。
从前秦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有人觉得,世上会有他做不成的事。
而每当这个时候,她的丈夫就会用崇敬信任的眼神牢牢盯着秦观。
仿佛不论秦观说出什么,有什么打算,他都会在他身前身后,无条件支持他的一切选择。
而此时此刻,那个记忆中永远一往无前的少年与现在床榻上又丑又脏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张南嘉一阵恍惚,看向他搭在被上紧紧握成拳的手,轻声呢喃:
“你在生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