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宥庭的嗓音,与以前丝毫不差,低而不沉,浑而不厚,是他听过的最令人安心的声调。
哭了?唐嘉禾没注意,这会儿被身边人叫醒,才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他抹了下眼角,果然有些湿润了,但他还是摇摇头:“没哭,烟熏的,眼睛痒。顿了一会儿,轻声说,“但是……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东西,鬼爪可能没认错人,说不定,我真的是那什么絮儿。”
顾宥庭安慰他:“是不是都无妨,过去的事情,不必多想。”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幻境开场的时候拉着他入戏,现在落幕了,他也自然地从中得以抽离,只留下一些茫然错乱的记忆。
那一堆黄表纸纸渐渐烧尽,唐嘉禾望着最后一丝火光在灰烬中闪跳跃又熄灭,沉默了片刻,确认没见到鬼爪的影子,收起心里莫名泛起的古怪酸涩情绪,轻声问道:
“走了?它是走了吗?”
“嗯,碎了,钻到土里了。”顾宥庭眼神好,看得真切,但又觉得它似乎走得太容易了些,难免怀疑,“可我总觉得奇怪,它大费周折闹这么一通,居然就这么轻易走了?”
唐嘉禾经历一场幻梦倒是想明白了几分,戏班班主思念养子絮儿,多半是因为那时候絮儿因故离开了便没再回来,班主一直在这处等着,死了也不肯散去。
等了好久,几个轮回,等到了“絮儿”的这一世,送了它一程,班主化成的骨爪也算是遂了心愿,就此离开。
唐嘉禾唏嘘一声,情绪低落不想说话,拉上顾宥庭转身离开。
然而正在此时,他们身后已经熄灭的冥纸堆里又闪出了丝丝火星。复燃的火星将周围的热量吸了个干净,聚成一缕突然腾起的火焰,卷着焦黑的灰烬打着旋儿向上蹿。
只这一瞬,顾宥庭便惊觉身后有异,当即警觉地转身望去,只见一丝星火如流星擦过眼前,直冲向唐嘉禾。他眼疾手快出手抓住,那颗火星便在他手中如烟花般炸开。
炸开的星火零零碎碎,被顾宥庭掌风一挥,打散了大部分,其它碎片化成了肉眼看不见的颗粒,有的掉落在地,有的——落在了唐嘉禾身上。
然而唐嘉禾却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仿佛落在他身上的并非轻飘飘的灰土,而是什么沉重的巨石。
他本能地捂住胸口,只觉胸口一阵灼热。不算很疼,热烫的感觉也只有一瞬,很快就散去了。
但他却突然心跳地厉害,俨然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唐嘉禾走了两步靠近顾宥庭,缓缓从内兜里掏出一个小绣袋,那里面放着的是顾宥庭曾经给他的护身符。
此时绣袋里的护身符已经如同地上的黄表纸一样,烧成了灰烬。
唐嘉禾呆呆地看着那一小撮灰烬,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你给我的护身符,烧……烧掉了?”
“嗯。”顾宥庭从他手上拿走绣包,表情也有些许凝重:“它能替主挡一次灾,刚才那火星……”
话音未落,已成灰烬的黄纸堆里再度冒出一丝火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朝二人袭来。
又来?
毫秒之间,顾宥庭已经将唐嘉禾挡在身后,再次将那缕直冲而来的火星打得粉碎。
可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顾宥庭立刻意识到不对,火星被他击退溃散,灼热之气却不降反增,从他掌心贯穿而过。
他心头一紧,暗道糟糕,骨爪子——哦不,老班主的执念——这次它给自己上了双保险,不只是藏在冲向唐嘉禾的火星里,甚至隐没在灼气之中,即便顾宥庭第一时间打散火星,也无法瞬间击退灼气!
执念无形,灼气也无形,藏于其中,便可以无声无息地在两人眼皮子底下穿行。
顾宥庭很快凝神,掌风带着灵力将灼气打散。戏班主那缕无形的执念彻底暴露,此时它已经极为浓烈,甚至聚成了可见的青灰色气体,迅速逃散又迅速凝结成骨爪形状,长了眼睛似的锁定了唐嘉禾,将他笼罩其中——
热气扑面而来的刹那,唐嘉禾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仿佛被骨爪扼住了脆弱的咽喉,一股强大的力量占据了他的身体,顷刻间他只觉得自己被挤压在一个窄小的方盒里动弹不得。
无法出声,不能求救。只好强忍着被禁锢的不适感,试图找到挣脱束缚的出口处。
出口难寻,四周一片黑暗仿佛虚空。他定了定神,只好凭借直觉在记忆深处游走,好像身处一种虚无的梦境,明明仍是黑暗,但刚才散场的剧幕重新在脑中放映,带着他来到了最终章。
这次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切身加入了那场闹剧,明明没有来过那个地方,当唐嘉禾却能笃定那就是顾宥庭的靖南王府。
只是他身处漫天火光之中,草木烧焦和房梁断裂的声音隐没在人们的尖叫中,一群人跑向府邸出口,却发现大门已被紧锁,无奈又绝望地在大火中等待死亡。一个头发花白的清瘦老人,在火势蔓延的庭院中发了疯似的叫着“絮儿”。
这是戏班子的老班主。老班主浑浊的眼睛朝他看去,不过一个对视,唐嘉禾就觉得自己彻底被吸入了对方的意识里,感受到烈火灼烧的剧痛,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好像跟着老班主一起化成了一堆白骨。
眼见着唐嘉禾的眼神变得迷惘又空洞,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摇摇晃晃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顾宥庭心头一紧,怕他摔了本能地去扶,下一秒却被他无情地拍开手掌。
只听老班主声嘶力竭的声音从唐嘉禾口中喊出:“不孝子!不孝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