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如既往繁荣,顾依沿路都认出他记得的店铺和摊贩,有他吃过的油条和面,他来到一个街口,这里是他从前常碰到萧寅的地方,两人或会一起进宫,或是在前方另一个街口分别到各自的官署。
“镇北王啊,狼王爷哟……”四面八方不间断有类似的叫唤,顾依心不在焉,虽觉有些吵耳,但未特别在意,他经过一处熟悉巷口,不经意就往里看,那条暗巷的另一面是他出生的顾府,他鞋底忽然像踩进泥泞,拔出时很沉重。
再行须臾,又见一记忆深刻的地方,敦宗院,顾依仰望围墙里矗立的楼阁,找到他曾在里头受罚挨打,还遭羞辱的学楼。
敦宗院占地广,走了近百步子还是走在同一面墙外,顾依有些后悔选择走路,他未曾想自己至今还会被过往的不堪打乱思绪。
前方一乘马笔直过来,后方同时有渐渐靠近的马蹄声,顾依周身护卫都停步,还多跳了三个人落地,把顾依团团围住,后方的马绕道至路旁,前方的则在魏溪抬手阻止时停下,马上人军甲熠熠生辉,还是顾依认识的人,尉羽盛,他本是侍卫亲军步军指挥使,掌管驻守外城的神卫军,然而顾依认出他腰带上有守卫里城的龙卫君令牌,想是升了官,顾依觉得应当道贺,就先拱手见礼,“尉大人,别来无恙?”
马上人没有回礼,面色冷峻地睥睨,顾依没放心上,尉羽盛从以前就看不起他,他能理解,他那时候位居萧寅之上,而尉家是萧家家臣,不服顾依很合理,而现在,顾依的身份权力都攀比萧家,尉羽盛会比以往更讨厌顾依,那在情理之中。
“尉大人,何事挡道?”魏溪语气相当凌厉,这不太得体,顾依拍他肩膀,要他退开,他却依旧瞪着尉羽盛,挥手示意尉羽盛落马,一旁宋河帮腔:“大人,安定王殿下在此,您没事请绕道,有事下来说。”
尉羽盛拽一下马辔,坐骑打个响鼻侧过身,把拦路的意思挑明,并且也不下马,俯视着顾依说:“殿下,我奉太后之令,传殿下进宫,请殿下随我去。”他话说完,旁边就有人牵一马匹来请顾依上马。
宋河和魏溪登时无言以对,安定王的官位再高,总也不是一人之下,身为皇上义弟,那太后就是义母,母后召见,哪能违抗?
属下没法拦的事,安定王也无法,此刻的安定王还比任何准备要见太后的人多一层独有的不安,从前在皇上身边的日子,皇上携他到后宫总会令他戴上遮盖半张脸的面具,设宴若有后妃参与,他也得戴面具,他是见过太后一次,但太后没见过他的脸,他跨上马,脑子里思索着该不该准备面具?可惜这路程不足够长得让他能想好,尉羽盛拍着马赶,他只得追,没一会儿就已入宫,又是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一个他差点死掉的地方,也是一个他获得重生的地方。
皇宫正殿大庆殿、皇上视朝的紫宸殿、皇上听政的垂拱殿、皇上停留休息的文德殿、皇上设宴的集英殿……这些地方顾依都能记得每一个角落,而皇上寝殿福宁宫里的后妃殿宇,是个他只能通过地图来了解地势的所在,他自己为此曾感到懊恼,若刺客逃到后妃殿宇,他追进去也许会先迷路。
顾依骑着马跟在尉羽盛后边,他以为要去福宁宫,尉羽盛却把他带到瑶华宫,瑶华宫在皇城内后苑西南部,是个独立的宫殿,规模很小,只有三两座寝殿,池阁亭台都有,可相对其他宫殿来得残旧失修,顾依任殿帅期间,此处是座废宫,既所谓的冷宫,皇上不曾幸,顾依则巡视过数次,依稀还认得些路。
尉羽盛在宫外停步,示意顾依跟着内侍进去,顾依见宫内依然处处可见破败,不太相信太后在里边,但又不好提出质疑,就下马随那个带路的内侍进去。
瑶华宫虽不大,殿宇还是高大,越往内走,就与天日隔离,一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干枯的池满布尖石磷磷,顾依看着有那么些头皮发麻,他想到他最害怕的鹅卵石步道。
终于给引入一座寝殿,顾依垂首入内,下意识地藏住自己的脸,也不去看座上主子面目,即双膝落地,跪伏叩首,字字清晰但不尖锐地脱口:“微臣顾依,参见皇太后。”
“徒有爵位,还这等愚昧。”
女子清润的嗓,云回悦耳,可是听在顾依耳中,似刀刃刮骨。
“抬起头来,看清楚了才叫人。”
顾依没有抬头,他不需要,他太记得这声音、这语调,他眼前座上人不是太后,是顾府的女主人,顾秦的正房妻子。
手指尖抠入了地面裂缝,顾依有天旋地转的错觉,仿佛他刚度过的冬春夏秋,只是一场梦,而他现在才醒,他还是原来的他,褴褛的衣衫,麻木的赤足,无尽的饥肠劳役,无休的责打凌辱。
“顾依……拜见……母……母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