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又怎么惹你了,嗯?”刘傲想起自己昨晚造谣说王莽‘骚浪’,不免有些心虚,便伸手在王莽下巴上摸了一把,调戏道,“矫情!莽昭仪愈发小性子了。”
“臣不敢。”
天子曾抱怨公孙澄郁郁难哄,王莽不愿与那没根的低贱货色沦为一类,只得强咽下心头五味,平心定气与天子整理冠袍带履,奉茶后一路送往千秋万岁殿。
王莽庄重立于朝堂之上,尽力将神思凝聚、聆听百官奏事,可眼前却总浮现出天子同刘度调笑时眉目招摇的媚眼,挥之不去。
圣人有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王莽素来胸怀舒泰,从不为外物所扰,而今却受天子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眼色牵绊,以至于乍喜乍悲、神思恍惚。枉读这许多年书,竟沦落与小人无异,他不禁愧痛交加,自责无比。
如此一来更难集中精神,直到来未央宫代上阅本时,他已破罐破摔,呆呆提笔却久久不落,任由思绪飞去九天之外。
他究竟如何一步步泥足深陷,走入这般田地?王莽追忆起那个沙舞炊烟的黄昏,天子送来一匹天马,将他从苍凉大漠接回未央。
从那时起,天子便如隆冬雾霭中的一轮红日,又如照亮幽冥的一柄火把,赐给他光明与温暖,为他灰蒙蒙的世界染上许多鲜活色彩。
他曾不辨美丑、不知苦乐,活得刚强而冷漠,像从未吃尝过蜜糖的孩童,不知世上还有如此美味。如今他已食髓知味,不在天子身边的每一分秒,都如身处地牢一般阴冷难捱。
天子对他暧昧不明的态度更令他费尽思量。明明与他鱼水交融、相得甚欢,为何又巧立名目遍寻新人?若已有别恋之心,为何却不与“新欢”亲近,宁肯让人睡地铺?
天子是否知晓这些暗昧之举,会令他陷入何等境地、又受了何样煎熬?莫非天子专爱看他被折磨得失魂落魄、痛苦求索的模样?
王莽心不在焉,竹简上一行行文字变得艰深晦涩,反复读好几遍才能看出含义。直到牌局散场、天子打起哈欠,竟还剩半箱奏本未阅。
“还有这么多?!”天子晃到王莽身后,两肘压在他肩上探头道,“这要看到几时去了?”
“陛下恕罪,臣阅完再歇。”王莽不禁懊恼。
“无妨。嘻嘻!”天子竟扬眉坏笑,冲公孙澄道,“朕叫你刻的章呢?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公孙澄应了声诺,旋即取来一红漆木匣奉上。
天子大手一挥:“本都拿出来,摊开!”
公孙澄便将半箱奏本全倒出来,挨个解了系带,摊开码在地上。天子将袖一卷,取木匣中一枚细长印章,蘸上红泥便往上盖。
咔咔咔,一眨眼工夫,每封卷头便都印上“已阅酌办”几个朱批小字。王莽俯身一看,与他平日代天子所批一模一样,细看也毫无异常。
天子以肘拐他一下,得意道:“如何?你就说朕机不机智吧?”
可王莽想的却是,有了这印章,便不需要他来批奏,天子竟早已做好不用他的准备了。
也好。王莽心中窝火,赌气地想,不要我更好,趁早放了我去,省得我整日受这些闲气。
公孙澄服侍天子洗漱完毕,又惺惺作态为王莽悉心铺好毡垫棉被,而后温顺退下。
王莽怄气不愿多言,拱手道声“陛下安寝”,吹了灯便往地铺上倒头一卧。
被还没睡热,忽觉胸口一沉,天子竟将一只脚踏在他身上,边蹬他边笑道:“你不上来?别装,又没旁人看见。”
王莽狠下心扳开他脚,冷冷道:“别人都睡下边儿,臣怎可坏了规矩。”
一阵窸窸窣窣后,天子竟下榻挤在他身旁,软语轻声吹进他耳朵里来:“不是吧巨君,你还真吃醋啊?”
“臣为外臣,夜宿未央本就不合规矩。陛下既已安排诸侍郎轮流伴寝,往后臣便依律早入晚归,以免遭人指戳,连累陛下贻人口实。参阅奏疏,也属实僭越,臣当守其本分,每日于郎中署待诏才是。”
王莽说完,急忙攥紧了拳,咬牙强撑己志。
天子并未作答,静了许久,久到令王莽指盼尽失,心已凉透。
“怎么了嘛,你到底在想什么,同朕说说?”天子忽而开口,语气十分慎重,气息却有些虚浮。
王莽始料未及,一时语塞,也呆呆静了许久。
处心积虑这么长时间、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原就是为这一步;如今王莽自己提出保持距离,岂不正好?可事到临头,听见王莽说出这话,刘傲却感到十分伤心,还有点儿委屈与不甘。
凭啥你说不好就不好了?起初刘傲有些生气,可转念一想,是他欺骗人家感情在先,他哪有资格怪别人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