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府两年,绮罗对她生母姨娘讳莫如深,决口不提,更不扫墓祭奠。我以为绮罗以她生母为耻,没少借题发挥,辱骂绮罗低贱。
前儿琴雅更似青楼老鸨逼良为娼一般将绮罗送上我床。
现绮罗突然翻腾出这个曲子,还唱给我听,我沉吟:绮罗这是跟我表示她压根不在意她生母的出身。她给丫头取名都是在纪念她生母姨娘。她记得她生母早年唱过的酒曲,甚至于不介意唱给我听——她就是舞伎之女,从不否认,更不羞于承认。她继承了她生母的歌唱舞蹈,自得其乐。
对比我,一边鄙夷她的出身,一边又送她琵琶,迫她歌舞佐酒,则是虚伪、道貌岸然假正经!
我再未想到绮罗击鼓赴战,迎头痛击的第一个敌人会是我!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 ,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绿水悠悠,
绿水悠悠。”
绮罗赠春花那首《牵手》是友情,现唱给爷的这一首《红豆曲》完全是怨,闺怨——绮罗怨恨爷,食无味,寝难寐,人消瘦,愁无尽,地老天荒!
“曲子不错!”
虽说被绮罗指鼻子骂了一顿,但我无可批驳。
皇阿玛以孝治天下,绮罗敬爱她生母姨娘是大孝——《礼》云: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
我辱骂绮罗生母,绮罗即便愤而杀了我,按律也是从轻,凌迟改绞,遇赦减等!
这件事确是我理亏。
我不能爱一个妇人,又诋毁她的生母,再责怪她不爱我,这根本就是自相矛盾。
抬头看到绮罗的眼泪,我掏出帕子,替绮罗擦脸:“好好地,又哭!”
先我只知道绮罗不甘心,看不上我,万没想到根子原在我自己身上。幸而绮罗今儿讲了出来,不然就我自己何能想到?
世人观念里舞伎隶属贱籍,人人得而唾之,加上“子凭母贵”的传统,就没人在意她们儿女的想法,随意讥嘲。连带地儿女们也自觉低人一等,避之不及。
绮罗心性高傲,不从流俗,尊敬生母,践行孝道,远离一切诋毁她出身的宜妃、胤禟、绮霞、绮云,以及我,品行高洁。
绮罗的眼泪越擦越多,很快打湿了我的帕子。
绮罗自幼丧母,遗世独立十余年。今儿若不是被琴雅逼迫得实在撑不下去了,想必还不屑跟我多言。所以即便现骂了我一顿,绮罗尤觉得委屈,哭泣不止。
绮罗的怨因我而生,跟琴雅的争斗也是因我而起,现绮罗把问题抛到我面前,要我表态:我是不是《击鼓》里那个让国家人民陷于战火的无道君王?
我当然不愿家宅不和,妻妾相争,只没想是以这种方式表态。我忍不住叹气:枉爷一个汉子,竟不如绮□□脆果决!
“福晋管家不容易,今后你本分些,她便不会与你为难。”搂着绮罗的肩膀,我告诉绮罗我的底线——大面上敬重琴雅这个嫡福晋,别坏规矩,其他都好说!
“厨房里做的东西若不合你胃口,你只管提就是了。福晋必不会为这个怪你。”
绮罗心思太过婉转。前儿她拿金茶花一天浇五回水,以参汤做肥类比时,我竟没听出来。
直等刚听到这句“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才反应过来。
俗话说“事不过三”。绮罗都点我两次了,我必得给绮罗一句准话。
“再就是椒盐桃仁,想吃便就吃吧!”自食其言非我所愿,但我不想绮罗为一点子零嘴拿我贼防:“只以后可别再藏到枕头里了,整一床的椒盐味儿!”
“贝勒爷!”绮罗终于回抱住了我。
手压着绮罗的发髻,我低头亲吻——但凡绮罗肯在我身上用心,即便带了心计,我亦不在乎。
府里妇人,连琴雅在内,谁不是时时刻刻地算计爷,跟爷要东要西要体面要尊荣?
绮罗就是想要口合心意的饭食而已,一点都不过分!
……
“爷,”秦栓儿回我:“今儿早起,春花姐姐吩咐奴才告诉厨房主子早饭要小米粥、水煮鸡蛋、酱牛肉和猪肉大葱包子!”
闻声我一点没觉意外,若不是因为春花现在我府,绮罗绝对是宁可死,也不屑于理我。
……
“你主子今儿在画画?”
听完秦锁儿的禀报,我不是一般的讶异。
“是!”秦锁儿回道:“早晌抄完《女诫》后就开始画,午睡起来又接着画。”
这么赶?
“那你主子画的是什么?”
“爷恕罪,主子关了卧房房,只叫春花姐姐在跟前伺候。奴才还未曾见。”
还保密!
我思索一刻,想到一种可能,决定先不细问。
“罢了,你先回去吧,伺候好你主子!”
打发走秦锁儿,我琢磨绮罗会画什么。
绮罗的心思不好猜,但能猜中,无疑是桩极大的乐趣。
……
“爷吉祥!”
上房看到秀英的一刻,我颇为诧异,转看到桌上的首饰匣子,我恍然:在发年例。
“还没忙完?”我问琴雅。
“就好了!”琴雅笑道:“但等爷瞧过,就好了!”
后院妇人年例而已。
“这些你看着办就行了,又何必问我?”我无谓道。
横竖明儿都会戴出来。
转念想到绮罗那个直等孔府酒席方戴出来牡丹头正,我随手揭了手边的几个匣子瞧。
眼见今岁琴雅与绮罗的牡丹头正,虽是红宝,品相却是寻常,远不及去岁那个碧玺的宝相,另一对压鬓更只是浅淡的芙蓉石,我便没了兴致。
满库珠宝,不能装扮在喜欢的妇人身上,又有什么意思?
但对着琴雅,秀英,我尤需赞许微笑:“挺好。就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