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向远方的浮云,莫名觉得心胸开阔了几分。
他终于要离开这森森梁宫了。
如今在这梁宫中也好,将来到大桓也好,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其实只要活着,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总比在梁宫不得安生的好。
譬如此刻,平白吃了闷亏的沈濯自是咽不下这口气,更加记恨沈渊。
先前沈濯但凡有不痛快之处,便要来寻沈渊的晦气,后来沈濯早早出宫建府,寻衅次数才少了许多。如今他受了责打,梁王心疼他,特意留他在宫中养伤。他待得憋闷又窝火,自然不会轻饶沈渊。
甫一进得殿内,他就让随从押住了沈渊,打算先将这一顿杖责加倍奉还。
一眼瞧见被押住的他腰间竟挂了个香囊,沈濯一把揪了过来:“香囊贵重,岂是你这等贱种堪配?”
沈渊当即将押着他的随从甩开喝退,沉声质问:“如今桓军未撤,倾覆之危未解。你若动我,明日交不出质子,桓朝岂会善罢甘休,你可担待得起?”
“哟!找着靠山了就是不一样啊,说话都硬气不少。”闻言,沈濯当即冷嘲热讽,却也有所顾忌,不敢接着叫人动手,言语愈发刺耳,“不愧是天生做面首的料,杂种果然低贱!”
沈渊也反唇相讥:“庶妃之子,又比我高贵到哪里?”
他原本只觉嫡庶之论荒谬。倘若靠嫡庶便能分个高低贵贱,他又因何沦落至此?
不过,这是沈濯的痛处,他不介意踩上一踩。
沈濯满目阴鸷:“你再说一遍!”
梁王迂腐,因自己是嫡长子才能继位,尤为看重嫡庶,哪怕极为宠爱沈濯这个儿子,就因他是庶子,任他如何,从未生过立他为储的念头。
每每想起来,他就极不痛快。
“沈濯,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沈渊难得尖锐道,“为人当自求多福,广结善缘,否则,当心来世连庶妃之子都做不了,入了畜生道。”
沈濯早已怒火中烧,大骂道:“贱种,我撕了你的嘴!”
与他满面怒容截然不同,沈渊神色淡然,提醒道:“有伤在身还是少动怒,免得重伤不治,让父王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言气得沈濯跳脚,当即气急败坏地就要让随从押住他,却被他忽然掏出来的匕首抵住了咽喉。
沈渊不想要段曦宁给的这把匕首,可他也实在找不到别的防身利器了。
殿内一瞬安静下来,只有他冰冷的声音响起:“如果你想鱼死网破,我奉陪到底。”
沈濯先是大惊失色,旋即又厉声质问:“凭你也敢杀我不成?”
“我不想杀生。”沈渊淡漠道,“可你若想入黄泉,不如拿你这条命试试看。”
反正他明日就要前往桓军大营为质了,能活几日未可知,不如拉上个垫背的,也算为他往日出口恶气。
他这好似不要命的架势终究还是让沈濯心里犯怵,最后只撂了几句难听的狠话便带着随从离开了。
待他一走,沈渊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匕首扔到了一旁,平复了心绪,吩咐侍从商陆:“将博山炉里燃的香灭了吧。”
“公子,您这几日不都点这香吗,还未燃尽,为何要灭了?”商陆虽听命上前,不免疑惑,又想起先前被沈濯揪走的香囊,惋惜道,“还有那香囊,您怎的好好想起来戴它了?您挂饰本就不多,又被二殿下抢走一个,现下他指定扔不知道哪儿的烂泥里了。”
沈渊未曾过多解释,只道:“明日便要启程,早些将我的书都收拾好,莫耽误工夫。”
他离开武康这天恰好是上巳节,是一个在江南颇为热闹的节日。
武康城中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仿佛从未受过战火波及,显得离去的沈渊愈发形单影只。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岁数比他还小一岁,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侍从商陆跟着。
惟有世子沈鸿特意来送他,面上满是愧疚,一路送到了城门口。
沈渊早已习惯,郑重有礼地与沈鸿拜别:“兄长保重。”
沈鸿怕他难过,安慰道:“阿渊,你莫怪父王,他心中定然也是不舍的。”
“兄长,无事。”沈渊面对这些已十分坦然,只一拱手,“告辞。”
语罢便准备登车离去。
听闻昨夜沈濯伤情反复,高烧不退,太医院的太医全被召去,一直到黎明才散。现下梁王定然在为此焦心,哪里想得起来沈渊是谁?
再说,他那好父王怎么可能为他的离去不舍?
父王大概巴不得他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他知道兄长总是怕他心中难过,常说这些话哄他开心,仿佛这样他也是个被父亲关心的孩子。
幼时丧母之后,他也曾希望父王能够像关心沈濯那样关心他。可不管他做什么,换来的都是冷眼与嫌恶,他便明白了,一切都是徒劳。
如今他早已过了渴望父亲关怀的年纪,对此习以为常,不在乎这些事了。
只是他不明白,父王为何厌他恨他至此?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过。
不过,若是知道沈濯为何突然发病,父王确实要恨他。
对着书上调的熏香方子,做的香囊,竟如此有效,还真是出人意料。
沈渊的车刚到了城门口,就有位大桓的将军模样的人带着一队兵士,拦住车架驾朗声问:“尊驾可是沈七公子?”
得到肯定回复之后,他客气道:“在下贺兰辛,奉陛下之命前来迎公子回营。”
沈渊撩起车帘,见眼前的将军有些眼熟,似乎在当日的宫宴上见过,便极有礼道:“贺兰将军,有劳。”
贺兰辛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城门口,见除了世子沈鸿都没人出来送送这位沈七公子,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率手下兵士带沈渊回营。
沈鸿一直站在原地,远远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依旧未动。
亲信在他身侧小声道:“殿下,七殿下他……”
“他命该如此。”沈鸿脸上的不舍渐渐褪去,眸色复杂幽深,“从母后将他生下的那一刻便逃不开,这是他的宿命。”
亲信好奇地问:“日后,七殿下还能回来吗?”
“不回来,才是最好的。”沈鸿沉默许久才道,“对谁都好。”
但愿他那张脸,当真能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