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青山相对出,孤舟一叶穿过群山叠翠,正逆流而上。
白鹭啾啾,流水声声,景致美则美矣,只都比不过史嬷嬷念经似的车轱辘话,让人印象深刻。
又去过两个村子,掉头返程时,原本空荡荡的小船已然人满为患。
史嬷嬷腰背直挺端坐在东,左右长凳上各坐了两名女子。
左侧依嬷嬷而坐是个姿容标志的小女子,名唤作李小妹,生得杏眸薄唇,翘鼻高梁,除却肤色有些黢黑,形容颇为不俗。
与李小妹并肩之人名唤范二妹,生得圆脸宽腰,粗眉厚鼻。好听了说叫丰腴圆润好生养,难听了说叫粗壮魁梧遭人弃,一眼便知是做惯了农活的农户之女。
两人对面是易容过的宋晞与一位名唤苏苏的姑娘。
苏苏姑娘杨柳细腰,螓首蛾眉,样貌于此四人中最是不俗。
也不知是为她姿色过人还是旁的什么,上船时姗姗来迟,史嬷嬷本已大动肝火,待看清她面容,倏地变了脸,堆起满脸褶子不算,口中念念有词“前途无量”,而后不仅让出了自己的坐垫,还觍着脸连连端茶递水。
“垫子可还软和?木凳硬不硬?”
“可要用些茶水点心……”
“……”
却不知在伤别离还是天性使然,不论是史嬷嬷太过刻意的讨好,还是对面两位姑娘有意无意的觑看与套近乎,苏苏都表现得兴致缺缺,仿佛意兴阑珊。
“……我阿姊说,女学的先生很是和善,吃食也好,课业虽重,总比下田种地要好得多。”
对座的李小妹,仗着天生一副好相貌,养成了颇为骄矜的性子,见苏苏不开口,也不再往前凑,只拉着范二妹,故作高声语。
范二妹不懂她心思,抬眼看了看窗外潺潺而过的流水,一本正经道:“听我阿姆说,我们这是轮上了好时候,她们少时可没有此等好事。”
“可不!”李小妹瞟她一眼,带着几分炫耀的心思,接过话头道,“你没听村口的李秀才说,‘神女自东方沧海而来,偶见曲屏山钟灵毓秀,便决意下凡小憩片刻,而后才有今日之花朝’?”
“此话当真?”
“自然!”
听清他两人的话,对过的宋晞蓦然抬起头。
宫中辰光漫漫,她读过不少流传于民间的志怪传奇、奇事异闻,只从不曾听闻“东海神女”之说。
是此前不曾出现,还是她太过闭目塞听?
“敢问……”
“泉家表妹,谁容你左顾右盼?!”
却不知她的神态如何惹了史嬷嬷不快,话没出口,一杯凉茶兜头而至,霎时泼了她一身。
“若非泉将军,你以为上得了船来?”
史嬷嬷重重搁下茶杯,一脸刻薄道:“还妄图嫁个好人家,就你这长相,怕是连人女班都不够格!”
人女班?
宋晞抬袖遮挡的动作倏地一顿,一时顾不上她何以变脸如翻书,仰起头道:“敢问嬷嬷,何为人女班?”
“住口!”
本是为杀鸡儆猴,哪成想眼前这只看似最为孱弱的“鸡”不仅不惧她的怒斥,反而气定神闲问起了旁的事,史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倏地站起身,指着她的鼻子道:“才说过的话又忘了?不得妄言!不得露拙!有什么不明白的,听嬷嬷先生的吩咐便是,问这么多作甚?”
不得露拙?
宋晞掩在易容下的双目顿然一沉。
自小听先生教诲、太子哥哥言传身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得露拙是何道理?
明面上泉家表妹的身份与她几人一样,皆是自小生在田头的农家女,不知天文地理、不知礼数学规是理所当然之事,若是不允开口发问,先生要何以知晓每人进度如何,学了多少?
“嬷……”
“嬷嬷!”
宋晞眉尖微凝,正要开口,缄口一路的苏苏倏地抬起头,淡淡看她一眼,又转向史嬷嬷道:“泉家表妹初来乍到,不会说话也是有的。嬷嬷大人有大量,饶她这回可好?”
史嬷嬷一声冷哼,恨恨瞪着宋晞道:“若是到了学里还这般口无遮拦……哼!”
见她不再追究,苏苏低垂下眼帘,再度回到神游方外之境。
对面的李小妹二人却似为方才发生之事骇了神,圆瞪着双眼缩进角落,仿似一双相互取暖的鹌鹑。
宋晞的视线掠过船内众人,最后看向神情淡漠的苏苏,若有所思。
群山叠翠、欧鸟声声,除却桨声伴流水,乌篷船内再无人声。
山连山、水接水,如是又半个多时辰,两岸山势越发陡峭,水流越发湍急,河上扁舟左摇右摆之际,照着泠泠秋日的曲屏山终于拂开漫山苍翠,施施然映入众人眼帘。
“咕咚!”
“哎哟!”
临近渡口,船身撞上河边木桩,船中一阵惊呼。
史嬷嬷怒瞪了范二妹一眼,不等船停稳,倏地跳上岸,一边往外走,一边垂睨着几人道:“等什么,还不快下来?”
宋晞下意识抬起头,看清岸边情形,神情紧跟着一怔。
——他们泊靠之处并非商贸往来的曲屏渡口,而是一处鲜有人出入的野渡,看样子像是深藏在曲屏山内。
莫不是因为此地临近花朝女学?
顺着秋晖投落的方向沿山脊往上看,漫山云遮雾绕,丛林掩映间但见一朱蓝绿三色檐角高啄向上,仿佛随时随地便能化作鸾凤扶摇九天而去。
不出意外,那便是闻名青州的花朝女学。
漫山苍翠遮望眼,宋晞蓦然眯起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