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津门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冲进玉津城关隘,一头撞进终点的驿站了。
闻霄脱口而出,“快停车,云车要撞了!”
祝煜挟制着车夫,眼里闪烁着杀意,咬牙切齿道:“醒醒!快去停车!”
谁知车夫残酷地笑了,转头对祝煜说:“永远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闻霄再也顾不得,放下漱香冲向前去,眼前五花八门的手柄让她头晕目眩。玉津门近在咫尺,全车的人命悬一线,她只能随便拉了一个最粗的。
车并没有停下,关隘的门已经打开,露出了有些破败的驿站。
闻霄手忙脚乱,干脆将能拉的手柄全拉一边,终于,不知道拉动了哪一个,云车紧急刹停,所有人被甩得向前跌去。
恰在此时,人们与饿鬼扭打在同一个车厢,云车不受控制地侧翻了。
闻霄只记得祝煜喊了她一声,声音很快淹没在剧烈的响声里。
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闻霄从碎石里爬出来的时候,两臂拼命想撑起身子,还没使上劲,先呕出口血。
她不断挣扎着,奈何双腿被困在云车的残驱下,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闻霄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往身后看去,一根又长又尖的铁刺穿过了她的小腿。
她趴在地上,不住地大口呼吸,胸口马上就要喘破,可只有这样,她才能缓解疼痛。
她看到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脚,可她顾不得这些,她只想把自己的腿拔出来。
终于,在一声惨叫后,她把小腿从尖刺上拔了出来,鲜血一股接一股从伤口出朝外流淌。
一只手托起了她,闻霄抖个不停,眼前出现了重影。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冷,抱着她的人反而比她要温热了。
闻霄紧紧抓着那个人,只觉得他好红好红。
“疼,疼,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的,我们到家了,我带你去包扎。”
“我是不是要死了。”因为呼吸太快,闻霄甚至感到窒息,她不知道到底是该吸气还是呼吸,只能绝望地乱抓着。
“不会的,别怕,你只是受伤了。”
“太疼了,我真的要死了。”
“别胡说,给自己积点德。”
祝煜仿佛痛在自己身上,紧紧抱着闻霄,想找点什么给她包扎起来。
周围莫名其妙冒出许多士兵,身上披着重甲,将损毁的驿站围了起来。祝煜认出他们的甲胄,是京畿士兵。
士兵们抓起地上还生还的幸存者,转头对他们的长官喊道:“大人,这是个还没染上苦厄的人。”
他们的长官骑在马上,祝煜认出来,是京畿一个小亚服官,放在以往,给他提鞋他都看不上。
小亚服官嫌弃的看了一眼,道:“大王有令,大堰渎神,罪孽深重,引来神罚,我们要除掉每一个苦厄罪人,免得浊气玷污了其他虔诚的国度。”
几个士兵会意,长剑直接穿透了人们的胸膛。
他们走到哪杀到哪,无论是饿鬼还是清醒的人,通通一剑毙命,干脆利落。
祝煜想抱着闻霄离开这里,碍于腰腹受伤,几次都站不起来。
士兵们发现了他,朝他走了过来,提剑就要刺过去,祝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小爷我是谁?”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士兵顿时觉得熟悉又温馨,定睛一看,这满脸血污的难民竟然是祝煜。
“大人,大人您怎么在这……”说完,他才想起,祝煜是待罪之身,不是那个圣恩正浓的小将军了。
“放我们走,我欠你条命。”
“我……”
祝煜深深呼出一口气,“两条,祝家会东山再起,看你敢不敢赌。”
他的话不容置疑,让士兵离奇地陷入犹豫。
祝煜痛心疾首道:“你要什么给你什么,行不行,再不点头就被发现了!”
“我……我不敢啊大人。”
为时已晚,士兵身后的小亚服官策马缓缓靠近,“呦,这不是威风凛凛的祝小爷吗?瞧您浑身脏的,刚从猪圈爬出来吧。”
祝煜拼命回忆这厮的名字,“黄良是吗?我们可以谈谈。”
“皇甫良。”小亚服官恶狠狠地纠正道:“祝煜,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比不得以往了,你不过是一个难民,我完全可以一剑杀了你,提着你的人头去领功。”
祝煜冷笑一声,“管你皇甫还是果脯,我给你一个欠我人情的机会,既然你不领情,我的人头在这,你来取取看。”
皇甫良恼羞成怒,立即抬手要拔剑,士兵忙道:“他会变鸟,大人小心,祝煜的事还得让大王定夺。”
皇甫良转眼一想,的确是不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便放下手,“将他抓起来押往京畿。其余人继续搜捕,有任何苦厄罪人,格杀勿论。”
“不能杀,不能杀……”
一声微弱的声音,颤巍巍地从祝煜怀里传来。
祝煜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小霄,你还醒着吗?”
可闻霄双眼已经开始陷入混沌,一行泪从眼尾滑了出来,她艰难地动着干裂的唇,不断朝皇甫良伸出手。
“不能杀……”闻霄已经气若游丝,说出的所有话,似乎都是她的本能。
皇甫良笑了笑,“你一个老婆子算什么东西?”
“我是……大堰君侯,这是玉津,是大堰的国都,你不能在我的土地上伤害我的子民。”
皇甫良点了点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大王的土地,也是大王的子民。你们大堰,不过是天下的一只毒瘤,大王挥刀割瘤,大家才能好,你说是不是啊,君侯?”
剑穿透人身体的声音声声入耳,闻霄彻底慌了神,她几乎是从祝煜的怀里跌出来,四处乱摸着。云车翻倒的时候,她似乎伤了眼睛,看不清楚东西了,可她还能听到大堰子民的惨叫声,能闻到他们的血在空气中散开。
此时此刻,她是个废人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绝望地哭喊。
“不能杀,不能杀,他们是无辜的。”
皇甫良笑道:“君侯,他们若是不死,不说祸害天下人,咬上您这把老骨头可怎么是好?我也是为您考虑啊!”
“皇甫良你这条狗!”祝煜箭步上前,一个冲拳将皇甫良打得连连倒退。
皇甫良恼怒之下要拔剑,那士兵马上安抚他道:“他不是人,他是个鸟,他会变身,大人,您三思啊!”
“我杀不了你,我还杀不了他们吗?”
话音刚落,皇甫良抓起了个小姑娘,她弱小的啜泣声一点点传进闻霄的耳朵里。
“漱香!漱香!”闻霄挣扎着,眼前只能看到漱香模糊的身影,被皇甫良高高提起。
漱香哭喊道:“闻姐姐!救救我!”
士兵们将祝煜和闻霄按在地上,他们无论怎么扭打,都挣脱不开。
祝煜拼命嘶吼道:“皇甫良,她只是个孩子!”
皇甫良却道:“她是渎神的罪人。违抗东君的贱民,都、该、死。”
他轻轻抬手,长剑穿透了漱香的身体,哭声戛然而止。
漱香像个精致的布娃娃,被丢在闻霄面前,闻霄爬到她身前,只恨自己看不清她的脸。
难以言喻的痛在闻霄心□□裂开,她搂着漱香,摸过她的脸,手掌立即被粘稠的鲜血浸湿。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迟迟不见踪影的玉津的守兵终于赶到,宋袖高坐在马上,手持一把长弓,呵斥道:“吾乃玉津御史,今尔等犯吾疆土,速速退去,饶尔等不死。”
两方人对峙起来,剑拔弩张之下,皇甫良权衡利弊,自己只是进入玉津城外围,兵力悬殊,实在不宜恋战,便收队撤了出去。
谁知刚撤出两步,就听到闻霄声嘶力竭、用尽浑身力气的叫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皇甫良身形一震,“我是京畿命官……”
话未说完,宋袖张开长弓,一箭穿透了皇甫良的喉咙。
京畿在玉津的这支小队,迅速被剿灭了,闻霄却再也看不到四周的战事,紧紧握着漱香的手,把她搂在怀里。
祝煜检查了她的身体,沉默着摇了摇头,垂首跪坐在一旁。
漱香身体阵阵痉挛着,嘴一开一合,闻霄泪如雨下,对祝煜道:“她想说话,帮帮她,能不能帮帮她!”
祝煜便凝神,两指并拢点在她的眉心,为漱香续了口气。
“姐姐,你是君侯,对吧?”
闻霄愣住了,泪含在眼眶里打转。浓烈的羞耻感将她包围,她不敢对漱香承认自己是君侯,哪有她这样的君侯!
如果是钟隅,如果是前几任君侯,都不会像她这般无能又自私。
“闻姐姐,别担心。”
闻霄不住地摇着头,眼泪便豆子似的甩了出来,“我不是,我不配做君侯。”
“你已经很好啦,我感到很幸福,没有时间感受姐姐离开的伤心,就能走啦。”
“不是这样的!”
“真的,闻姐姐一路上很忙,我帮不上你什么,但我在车上听了很多闻姐姐的故事,闻姐姐是最厉害的人,大堰有那么多百姓,您都能记在心里。如果没有姐姐,漱香说不定也会被送去人祭。”
“漱香,是我对不起你,我幼稚的决定招来了一切。”
“闻姐姐,我们……都没错啊。”
漱香说完最后一句,浅浅地笑了,头倚在闻霄的肩上,轻轻合上双眼。她像是陷入了沉睡,但闻霄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闻霄痛彻心扉地哭了,可她的头脑却一点点清晰起来。
听说信仰纯净的人,死后有机会能见到东君,漱香,你见到东君了吗?她是什么样子?
她……还配做神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