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夜若要习武,只能请皇帝给柳夜寻个师傅,公主之师,必只能出自朝堂。
可贵妃母族手握虎符,本就十分尚武,此举落在皇帝心里,极有可能认为贵妃是在借机笼络其它武将。
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必定是不会同意柳夜习武的——自他登基以来,日复一日殚精竭虑,铁柱磨成针,好不容易才将部分兵权从镇国公手中剥落,又盼星星盼月亮地培养出了几个武将,怎会让贵妃借公主之名笼络武将?
可除去皇帝心腹,余下会武的,还能有资格成为公主之师的,便只剩下贵妃母家了。
这更是万万不行啊!
于贵妃而言,向皇帝开口说柳夜习武之事,只会打草惊蛇,凭白引起皇帝的猜忌和防备。
只是贵妃极为聪明,生下的孩子也绝不是愚笨之辈,她并不觉得习武是柳夜随口一提的无理要求。
哪怕此时的柳夜才五岁。
贵妃没有一口回绝柳夜。
贵妃屏退众人,她望向堪堪与桌腿齐高的孩子,正色道:“你为何想要习武?”
柳夜没有说话,偏头看向与华灯挂在一处的鸟笼。
雀鸟吃饱喝足,正用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时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
它知晓自己身处牢笼吗?它在方寸之地饱食终日,梳理羽毛时永远能心无顾虑,不必担心有猛禽袭击……但是它不能飞。
可是——外间豺狼当道,猛禽飞掠,在外飞翔的野雀许久才能饱餐一顿,终日都活在生存的恐惧之中。
雀鸟为何不飞?是不愿飞,还是不能飞?
柳夜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愿做笼中之雀。
贵妃顺着柳夜视线抬眸看去,神色大变。她暗自庆幸将侍从都打发走了,否则今日凤梅宫殿外的雪定会被鲜血染成赤红。
殿内一片死寂,唯闻雀鸟啼鸣,几个呼吸间,她们母女二人皆没有说话。
柳夜看着贵妃微微低垂眼睑,仿佛在沉思,又似在探寻。
良久,贵妃抬眸看向柳夜,眼眸的爱意如水中月一般化作细碎的银浪,翻涌上来的是不忍和哀戚,但更多的是称心与自豪。
目光中交织着的情绪,一瞬间复杂到柳夜读不懂。
柳夜对上贵妃双眸,仿佛掉进了深邃的湖泊,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无尽的思绪。
殿内被沉默笼罩,母女四目相对间,却又彷佛什么都说了。
分明这是一条比皇子夺嫡凶险百倍的绝路。这一刻,贵妃却没有像她父亲镇国公一样感叹:“如果生的是个男儿就好了……”
她恐惧,却也期待这一日太久。
身体里沉寂许久的东西死灰复燃一般,她好似又变成了尚未出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娘知道了。”
女皇,皇女,一字不差,然云泥之别。
但她会为安之铺筑一条康庄大道,哪怕是以她一身白骨。
可她的皇女比她更果决、更敏锐、也更令人心疼。
柳夜在来年开春之季与七皇子产生口角,两个孩子在荷池边争执起来。
被七皇子一推,柳夜惨叫一声,跌入了荷池中。
她抑制住求生本能,任由冰冷的湖水灌进她的胸肺里。
公主生死不知,朝堂震惊,皇帝震怒。
初春的湖泊仍冰冷刺骨,柳夜体魄再怎么强健,也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
公主高烧的第三日,凤梅宫外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请罪的御医。
面对贵妃、皇后、皇帝以及镇国公的四方压力,御医院的老头三天里像折了三十年的寿。
此时颤巍巍地伏跪在地上,满是皱纹的皮肤简直像挂在瘦巴巴的骨架上的鸡皮,身体因着惊惧止不住地抖动:
“老臣无能为力……只能看公主能否撑过今夜,若是撑过了便能无虞。”
贵妃抱着床榻上的高烧昏迷的柳夜沉默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柳夜因高热发红的面颊,并不因太医的话流露难过之意,似一尊石像。
皇帝很想等一切尘埃落定,若是柳夜无恙,便略罚七皇子一二,此事便过了。
在皇帝心里,公主嘛,自然是比不上皇子的,再加上七皇子不仅是皇子,更是他的嫡次子。
嫡出皇男子本就比皇子更为骄纵,更何况庶出的皇女?他是不愿因柳夜责罚这个男儿的。
可贵妃的沉默让皇帝心惊,他怀疑猜忌镇国公不假,但他更需要依仗贵妃母家势力牵制匈奴。
他想等尘埃落定,却承担不起贵妃母族滔天的怒火。
若是柳夜熬不过今夜……不论皇帝责罚什么,都显得无力——
人都死了才想起惩罚七皇子,这不是明摆着不把公主,贵妃、甚至镇国公一系放在眼里么?
皇帝心里狠狠缓了两口气,避开皇后的视线,吩咐太监:“七皇子残害手足,此乃大罪,此事不了我实在心下难安,若所有皇子都似七皇子这般心狠手辣,朕简直愧对列祖列宗。罚七皇子五……“皇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贵妃的神色,见她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狠下心来:“……十杖板子。”
皇后听到五个板子时已经哀嚎出声,差点晕厥过去。
内务府的酷刑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是做惯了苦力的太监,也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哪怕内务府手下留情,十杖板子下去,年仅十岁的七皇子不死也得脱层皮,若是落下个残疾,这辈子就毁了。
她不顾皇后仪容,竟一下朝皇帝跪了下去:“皇上!盛儿可是你亲生的儿子啊!你不能这么对他啊!”
凤钗从发端掉落,皇后瀑布似的黑发胡乱地披散下来,垂落在两肩。
皇帝不忍地移开视线,他与皇后青梅竹马长大,自然知晓皇后此人有多在意仪态容貌。
他嘴唇嗫嚅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