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怔怔地看着她:“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想?”
害了汉人的,是汉人,而胡人,只不过是推手和帮凶。
她后退两步,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要过江?为什么要维持着这个汉人的王朝?!”
她声音很低,却更像嘶哑的怒吼:“既然错误更多的是汉人!那我们凭什么要借此去煽动仇恨,将胡人赶出去?”
“胡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他们没有资格逐鹿中原吗?”
祝英回并没有被妹妹悲怆绝望的话语带走情绪,而是静静看着她,待祝英台的情绪冷静下来,她才道:“谁说我要将胡人的百姓驱逐出中原?”
“应该被埋葬的,从来都是两朝的上层,而非是可怜的百姓。”
她站起身来,户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在墙壁上勾勒出一个高挑清瘦如竹的影子:“英台,胡人蛮荒,相较于南朝,对待他们的百姓只会更加过分。他们吃汉人,难道就会放过战败的胡人吗?”
“汉人也好,胡人也好,穷苦的百姓都是一样的。”
“穷苦的百姓……都是一样的……”祝英台迟缓地念着这句话。
祝英回慢慢走近,唇瓣微微扬了起来:“英台,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祝英台梦呓般重复自己奉为圣箴的话:“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从没有汉人胡人之分,只有君民之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分。
祝英台的神色从迟疑,逐渐变为了若有所思。
祝英回也并不急在这一时,见妹妹已经开始逐渐接受,便岔开了话题,预备让妹妹自己去想明白。
“北朝有一贤士,名曰王猛。”
“我欲用之,还请英台为我起草信件。”
“王猛?”祝英台费劲儿地从记忆中扒拉出了这么一个人名“就是那个被桓温赞为不世之才、却不回南朝的汉人?”
王猛此时,还只是一个咸阳内史,并不算出名。
然而此人刚正不阿可比后世包拯,却又比包拯多了两份圆滑和通透。
他看穿自己无法在王谢把控的朝政中立足的事实,经过多方衡量之下留在了北朝。
毕竟北朝民风粗野,就连政斗都不会往对方府邸里塞龙袍,最多就是当面的侮辱谩骂。
他留在北朝,将那些野蛮不服管教的胡人贵族驱逐出权利中心,身体力行与苻坚合力废除了胡汉分治。道是“黎元应抚,夷狄应和”。又重新兴建太学,养廉耻之思想。
王猛取士的方案更有意思,改良了九品中正制,给了垄断官场的氏族以沉重的打击——
苻坚的前秦,逐渐变成了王猛午夜梦回中汉朝的样子。
或许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王猛的确在这么做:
用礼,来将胡人变成汉人。
若是他再活得久一点,也许,前秦就会成为下一个汉人王朝。
此等才惊绝艳之辈,就算不能拉拢,但若是试也不试,才叫祝英回觉得遗憾。
而祝英台在听姐姐介绍完这个人之后,略一思索,提笔写下的第一句话便是:“世间大功绩,莫如从龙与兴礼教……”
接着,她又问,在前秦,王猛固然能手握大权,这两样难道是可以染指的么?
从龙就不说了,兴礼教这种事情,除非前秦的贵族全部死光,否则王猛一死,不过是人死政消罢了。
真当胡人的凶蛮是他一个人一张嘴能改变的吗?
就算是赏识他的苻坚,心里想的是啥,看不看得起中原学术,那还是两说呢。
最后,祝英台说,如果要坚持在不懂政治的前秦炸鱼,那王猛就权当她没写过这封信。
毕竟如果回到南朝,再想手握大权,那必定会付出百倍艰辛。
寥寥百余字,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祝英回看得眼皮子狂跳,她思索片刻,又加了两句话,隐晦地透露出了祝英台本人的学术和政治立场。
除去嘲讽之外,祝英台在思想上超出了这些人几个世纪,不怕不能吸引狂放迷乱的魏晋朝文人——
别看王猛做事很有章法的样子,这也是个道心破碎以至于脾气暴躁之极的大哥。
祝英台眼神微亮,将信件润了润色,又誊抄了一遍,才交给婢女寄出去。
王猛作为北朝的官员,去信和回信都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估摸着还需要两三年的功夫,才能说服王猛归南朝。
渡江回归南朝更是需要不短的时间筹谋。
到了那个时候,她们也该初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了。
至于王猛坚定地要留在北朝怎么办……
留就留呗,天下从来不缺人才,他王猛顶了天就是改良九品中正制,而祝英回这里,有更好的筛选人才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