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进香这一流程过去,小沙弥们引着学子和年岁尚小的孩子进了后面的厢房,奉上了茶水点心,方便诸位大人谈正事儿。
不过片刻功夫,梁山伯的院子里就聚集了六个人。
荀巨伯气得胸腔剧烈起伏,怒极反笑:“好好好,劝课农桑没钱没精力,新铸造一尊硕大佛像倒是有这钱是吧?”
祝英回懒懒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当地太守知府都追求上进。”她言语中讽刺意味十足“自然要讨好如今辅政的贤王,这恐怕还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毕竟多手准备才万无一失,谁说佛沐节琅琊王就一定会去寺庙?
就算去了,谁又知道他会去哪一间?
只怕尼山书院附近寺庙中供奉的佛像,即使没有重铸,也好好地翻修了一次。
驿站、行宫,更是如此。
对于此等奢靡浪费,王述的感触没有那么深,他不赞同的另有其事:“这位把咱们都当傻子吗?”
“他那点心思也就能骗骗庾非言这种蠢东西。”
听见王述鄙夷庾非言的脑子,祝英台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颇具暗示意味地讲起了另一件事情:“他到尼山书院来,最可能是冲着谁来的。”
建康没有佛寺吗?如此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却带上了自己的孩子,看起来倒像是郊外踏青似的。
“除非,他的目的本来就与自己的孩子有关系。”马文才倏而开口,他若有所思地回忆“琅琊王世子与我们年岁相当。”
除去琅琊王世子之外,司马昱还有不少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孩子。
这种做派……
倒像是为太子提前铺路的样子。
司马昱当皇帝,除去桓温的选择之外,他自己估计也是有这份心思的。
否则宗室千千万,他一个摄过政、脑子明显还算好使、辈分高到几乎没有人能对他指手画脚的琅琊王,怎么就胜过了一堆丧父的婴幼儿被选中当傀儡的?
祝英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新安公主看上有妇之夫王献之时,司马曜最开始并不同意,但是不知为何后来又同意了。
新安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是桓温之子,司马昱父子能上位与桓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司马曜上位第二年,桓温一命呜呼,新安公主的丈夫桓济与桓温之弟桓秘密谋杀死叔父桓冲的事情败露,被流放。
桓冲并没有去见病重的哥哥最后一面,反而是在哥哥死后,将两个侄子大张旗鼓地拿下,出席了葬礼。
桓秘在此之后为家族所厌弃,却还能与谢安交好,在他们二人私交的书信中,时常提到已经死去的司马昱。
自孝武帝一朝后,龙亢桓氏匿迹无踪。
新安公主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无人得知,但是司马曜显然承认这个姐姐的功劳。
如此看来,想当皇帝是真的,但是对于司马来说,更重要的是权力回到司马家手中。
于是他布了一个很大的局,最终成就了自己的儿子手中的实权。
年仅十岁的孩子被立为皇太子后登基,神奇地渐渐掌握了权力,虽然最后因为好色翻车了,但是司马昱的谋算不能说不精细。
他此刻行事却如此急躁,那只能说明,建康内部已经斗起来了。
不得不提前为自己的孩子铺路,哪怕这些孩子并不让他满意,也只能仓促地一同培养。
因为机会稍纵即逝,司马昱很可能马上就要以身入局。
祝英回对司马昱的了解来自于后世的剧透和记载,虽然不完全真实,但其余人对此人几乎是毫无了解。
一直未曾说话的梁山伯一双眼眸里尽是怒色,他紧紧抿着唇,显然对此地官员如此做派感到不满。
“他将我们当成什么?心血来潮之时不管不顾地随意出行,对当地官员的行为视若无睹,他……”
而出乎人意料的是,马文才沉吟了片刻,忽而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也许并不是他轻视我们,而是觉得,一个友好的态度就已经够了。”
得益于他的出身,会稽太守家的公子对朝政有更多的了解。
当然也包括动荡的朝局和不断变化的皇帝人选。
辅政大臣的身份并不够让各个世家看到一点儿好处就扑上去,但是,坐上了皇位就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层次了。
马文才扪心自问,若是司马昱当真坐上了皇位,到了那一日,今日的事情被再次提起,他是会有完全不同的态度的。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大家心知肚明。
一时间,院子中的气氛冷了下来。
诸人神色各异,荀梁二人对此事没有表达出明显的方案,神情却带着隐约的抗拒。
王述被点拨过后,嘶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祝英台左看看右瞧瞧,不得不感慨了一声:司马昱已经拉拢到他想拉拢的人了,可惜他错估了当前的形势。
桓温、龙亢桓氏对于司马家来说,的确是心腹大患。
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世人人心崩散无意效忠朝廷、胡人在江那边虎视眈眈,时刻有灭国之危机,你还在这里搞政斗!
多少是有点儿分不清大小王了。
没了桓氏和庾氏,还有谢氏、王氏、崔氏、褚氏……
就算司马昱暂时捞回了皇权,没有民心所向、没有士人拥护,之后还是被操纵的份儿。
汉人的江山没了那可是真没了啊!
她是这么想的,干脆道:“胡人猖獗,那金佛若是作为军费,至少可威慑胡人不轻易渡江。”
祝英台冷笑一声:“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又不能用之于民,还不知又弄得有多少农户家破人亡。”
其余四人看向她,神色中或多或少的带着认同。
祝英回神色欣然,非常满意妹妹抓住了重点——
搞什么政斗,先把江那边搞定再说吧!
忽而,马文才扭头看向院子外面,祝氏姐妹也听见了细微的声响,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祝英台放轻了脚步声往门口去,其余二人手一撑低矮的院墙,直接出了院子。
祝英台听着外面的声音,猝然拉开门,就看见了一个女童在外面意图偷听,身后竟然一个侍女婆子都没有。
她低头看见了此女面容,诧异地扬了扬眉:是她们今日看中的女童。
那女童惊慌了一瞬,随后大大方方地拱手:“诸位兄长安好。”
一个声音从她后面闲闲地传了过来:“不敢当郡主一声兄长。”
祝英回和马文才一个双手抱胸,一个垂手而立,说话的,正是此刻饶有兴致的祝英回。
女童笑得很甜:“你们与我堂哥是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兄长了。”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尤其是长得最漂亮的二位兄长,看起来很喜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