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的人间界,海晏河清,运隆昌盛,正处历年难得的太平世。
盛世如繁华烟云过眼,从来并非常有。若万代春秋凝成一捧书卷,太平年月不过占据三两行文字罢了。
而往前拨动几页,追溯至前朝,字里行间充斥烽火金戈,一笔一划写成峥嵘乱世。
距今五百载有余,其时人界正乱,山河破碎,天下分作十国。诸国连年争战不休,世道动荡。
既逢乱世,必有妄言频出。世有传言,仙家秘宝“太胥图”流落人间,得此图者即可踏入仙门,福泽后世百代,使天下苍生称臣。
区区一则无稽流言,十国贵族笃信不疑,为争夺太胥图无所不用其极,迫害无辜者众。
一日,太胥图被两位皇室叛逆私自盗走。十国派兵追杀,直到叛逆二者死于追兵手下,各国遍寻太胥图不得,后不了了之。
十国战乱依旧,帝王将相不顾万万灾民,只争万里河山。
最终了解这一局面的,是当年十国其一——邢国之国君,沈英檀。
这位邢国帝王,在位十五年间一统九国,只余一地边隅之国未曾收服,可谓奠下了后世一统基业。
而最富传奇色彩的,这位因改年号为“宸”、被后人称为宸帝的邢国末任君主,乃是一代女君。
沈英檀出身微渐,生母仅是未册妃位的宫人,诞下女婴当夜即芳华陨落。贵妃怜惜幼女失母,将其视如己出,抚养于宫中。
因自幼才慧过人,沈英檀深受贵妃心喜,又渐得天子宠爱,少时受封宸仪公主,更破例获允与王公贵族同室而学。每次同期考校,文武她皆不输男儿,于兵法见地不凡,天子心慰,甚至准其出入军帐一展胸臆。
她身为公主时,定是一位无可非议的巾帼豪杰;而她身为宸帝时,便成了一代极具争议的残暴帝王。
宸帝相关史料之匮乏,详尽已不可考。但为人诟病最深的,莫过于沈英檀其人,弑父杀兄、篡权夺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罪一律占尽。
而她改号登基后,虽不作骄奢淫逸之弊,却穷兵黩武、倾举国之力讨伐各国。邢国吞并九国成于此道,其后邢国衰亡,也败于此道。
宸帝一生也如她所掌权的邢国,盛极而衰,英年暴亡。
后世史学提及前朝,有意剖析邢国灭亡之过,却因邢国覆亡时史官断代,只能草草一笔略过。
邢国沈氏倾覆背后是否存有隐秘,连同宸帝生平几桩轶事,终留给后人几道无解的谜题。
相比正史,市井人家最是津津乐道的,当然还属后者——沈英檀生前牵扯的皇家秘辛。
之一,沈英檀受封公主数年后,邢国国君久病不愈,传位于大皇子,也就是此后遭到沈英檀杀害的长兄。
大皇子继位不久,遣宸仪公主去往蛮国和亲。未满一年,沈英檀竟被休弃回国,沦为皇家笑柄。世人猜测,沈英檀篡位,盖与此有关。
之二,沈英檀夺位后,空置后宫十五年,从无男侍近身,膝下却育有一子,由她亲封了太子尊位。
这位太子堪称邢国最为神秘的人物,后世竟无人知其名讳。
稗官野史则写得更抓人眼球:说当年宸仪公主和亲蛮国,在异国他乡受尽欺辱,身子骨落下了病根,回国后其实再也无法孕子。所以这神秘太子的生父……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之三,邢国末年天降大灾,流民饿殍遍野,宸帝仍发兵不止,民怨沸腾。彻底失落民心后,宸帝似发了癔症,于宫中大行巫鬼邪魔之道。
各地起义之师兵临城下,攻破邢国都城时,不知为何,在皇宫外徘徊月余而不进,直到宸帝和太子齐齐暴毙的消息突然传来。
这段离奇故事众说纷纭,民间越传越诡秘,衍生出众多的志怪戏文和话本子。
宸帝与邢国、十国与太胥图……种种奇闻,不论世人怎样评说猜疑,春秋枯荣滚滚而逝,王朝兴衰如浪潮奔入沧海。
至于彼时彼处,发生的那些往事究竟如何,也只有昔日宫墙下的那一株杨柳,或许还曾经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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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九十二年前,邢国皇宫,太子府。
当朝邢国陛下既不耽于享乐之事,亦不喜奢侈之物,帝王宫殿依循庄穆简练之风修建。皇宫之中唯有太子府,楼阙富丽,殿宇闪耀着荧荧金光,一砖一瓦俱是精心錾刻,锦绣珍奇不计其数地铺张开来。
帝王对于太子荣宠之极,由此可见一斑。
太子府宫楼成群,还腾出开阔一地,建起了一座兽园,专门豢养太子喜爱的珍奇异兽。
——而太子最偏爱的,就是各类性情暴烈的凶猛野兽。
“跑啊,快点跑呀!”
“来了来了!诶,好!就这样跳过去!”
兽园凉亭里,十余宫人分站两旁。受人侍奉的是个小少年,顶多十五六岁,脖颈前戴了只金质长命锁,一身的锦衣华服,衬得他风采照人。
少年人瞳似点星,双眼黑白分明,他那副面容无一分瑕处,活似画里走出的小仙人,笑时嘴角两个浅浅梨涡,乍看招人喜欢得紧。
但在场没有任何一人有胆子亲近他,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声。
少年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时而拍掌欢呼,笑得前仰后合:“看啊,那个人又被咬着了!好玩,真好玩!”
凉亭前一只宽敞兽笼,足有一间屋子那样大,群狼锁在笼中。
和狼群锁在一起的,居然还有四五个活生生的人。
少年人看得开心的把戏,正是野兽捕食活人,关在笼子里的那些人——是他亲口吩咐丢进去的宫奴。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快看啊!”一时无人应和,少年人不满道。
惨叫声不绝于耳,宫人们僵硬地转动眼球,兽笼里血迹斑斑,头狼嘴边还有一块没咽下的生肉。
他们遏住反胃的冲动,立刻挤出谄笑,熟练地应和起来。
“小殿下说得对,群狼相斗不经看,还是把人放进去有趣!”
“是啊,小殿下如果喜欢,可以再抓几个奴隶过来天天看呢!”
“小殿下……”
这些话取悦了少年人,他咯咯笑一声,在凉亭里堆积如山的宝物里随意翻弄,大把大把地将金银撒进兽笼:“笼子里面的,你们都听着,捡到多少算多少,拿到的就都是你的了!”
出乎沈燃香意料的是,兽笼里的宫奴并不见得比刚才更好玩了。
这群狼饿了整整三天,只需毫末的肉腥味就足够激得它们发狂,几个宫奴丢进去不到一炷香,身上已经看不出一块好肉。
一个宫奴被逼到绝境,突然爬到笼子高处,拼命地扒着铁笼栏杆,血泪交加对外呼救:“求求小殿下,放我们出去吧!!!小殿下开恩啊!!”
“你趴在那儿不动干什么?!一炷香还没过完呢,下去啊!”
沈燃香气急,站起来指着宫奴道:“你给我下去,把金子捡起来,到一炷香了就放你出来。”
宫奴癫狂地摇头,抖若筛糠:“奴才不要金子了,奴才只想活命啊!!小殿下救救我们啊,小殿下……啊!!!!”
铁笼栏杆猛烈地摇晃起来,头狼在宫奴下面打转,不断撞击笼子,那一刻他手一松,失了力气。
也失去了活命的微茫希望。
宫奴坠地,头狼咬穿了他的喉咙,把尸体拖向角落。
其他几个宫奴面如死灰,看了看笼子里的狼群,又看向笼子外面的人,忽然发疯了般的,用尽全身力气、以头抢地!
头破血流。
死尸的血遍地流淌,染红了洒落得到处都是的金银。
沈燃香愣了好一会儿,怒意悄然攀上脸颊。
说好了只用坚持一炷香,明明陪他玩开心了就可以出来的,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不好玩?
“没意思,”他低声地自言自语,“没意思透了。”
随身侍候的宫人们心下骤寒。
乱世十国分裂,邢国原本只分得其中一杯羹。全凭了如今金銮御座之上的那位帝王,短短十几年九国合一,列国尽数纳入邢国疆土,仍在顽抗的只剩下塞外一处蛮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