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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何以解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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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香习以为常地忍了一下,纡尊降贵,在他身侧坐下。

宫奴视而不见,手握一把枯草,十指飞快地动着,专注地编一个小玩意。他编得很快,一只蜻蜓的样子初具雏形。

“喂。”沈燃香叫他。

宫奴头都没抬一下。

沈燃香脸色变幻,梨涡忽现,唇边漾起笑来。

他喊道:“哥哥。”

青年乍然失神,一张活泼惹人喜爱的笑脸已是近在眼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朝他乖巧地笑着:“前几次捉弄你,是我不对,我道歉。你年岁比我大吧,那我叫你哥哥好么?”

宫奴不语,唯留一潭沉静碧水,骤起涟漪。

“我从小就被关在宫里,这两年才能出宫走走,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可以原谅我吗?”沈燃香道,神情有几分落寞。

宫奴正视他:“你知错,便要改。”

沈燃香喜道:“好,我保证!”

“哥哥你在做什么?做好了可以给我看看吗?”

宫奴随沈燃香怎么看,等到编完最后一股草结,一只活灵活现的蜻蜓停驻在他手上。

沈燃香面上洋溢着灿烂笑意,坐得规规矩矩,目露歆羡之色:“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呢。”

草蜻蜓飞近了。

宫奴将蜻蜓尾端的那截草把交给他,长睫轻垂眼帘:“给你。”

沈燃香受宠若惊。

“谢谢哥哥!”

他欢喜地接过了草蜻蜓,像拿到了宝贝,翻过来覆过去把玩着。

“呀!”

尔后,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

“——这是什么破烂东西啊?”

“丑陋不堪,简直笑死人了。”

锦衣少年倏然翻脸,刚刚那惹人怜爱的乖巧神态再也不复存在,他笑嘻嘻地丢掉草蜻蜓,一脚踩下:“我才不要呢。”

沈燃香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全都是骗你的,谁要给你道歉啊?我又没有错!”

“叫你这几天不理我,哈哈哈!”

痛快地笑完了,沈燃香自觉扳回一城,摆出胜利者的姿态,笑看宫奴会如何露出上当受骗的窘相。

院墙下却是一片岑寂。

宫奴余光扫过掉在地上的草蜻蜓,不带一点多余的感情,让人猜不出他究竟有没有生气。

他只是上下看了沈燃香一眼,随即转过身,毫无预兆地走开了。

这无声的忽视,竟比一记耳光还来得有力,豁然在沈燃香心里劈开一大道口子,报复的快意泄了个干净。

“你给我站住!别走!!!”

宫奴充耳不闻,转眼就看不见了。

沈燃香吼得嗓子都哑了,怎样也追不上他,只好放弃了。

他一个人围着兽园走过来走过去,拖拖拉拉地挪到门口,临了,陡然折回去,把草蜻蜓捡了起来。

其实草蜻蜓一点也不丑,本来是很精巧的,现在被踩了一脚,两边翅膀塌下,身体歪歪斜斜的,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

沈燃香心中突然空落落的。

=====

那之后,宫奴彻底不理沈燃香了。

偶尔遇到沈燃香,便当他不存在,我行我素,一个眼神都欠奉。

露面的时候,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少。

沈燃香慌了神,难得窜上一丝心虚,随着时日推移,全然不见消减的迹象。

他心浮气躁了好几天,夜里睡不好觉,这个晚上实在受不了了,半夜爬起来一顿翻箱倒柜,找出那只被他踩坏又捡回来的草蜻蜓。

“……烦死了。”沈燃香左看右看,看得烦躁不已,捏紧了拳头。

却顶着一张臭脸提了盏灯过来,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草蜻蜓,试图把它修复原样。

熬了个通宵,无论他怎么费心,草蜻蜓只复原得七八成,不能够变回最初的面貌了。

沈燃香睁着通红的眼圈,和勉强能看的草蜻蜓大眼瞪小眼,捧起它来,咬牙奔向了兽园。

恰巧宫奴刚给狼群喂完食,沈燃香旋风也似地冲了出去,张开双臂拦下他。

宫奴瞧也不瞧,换了条路走。

“你等等,”沈燃香继续逮住他的去路,“我把它修好了!”

他举高了手,一只草蜻蜓展现在宫奴眼前。

沈燃香真是豁出去了,放下身段,腆着脸好声好气道:“这次是真的给你道歉,行了吗。”

宫奴撩起眼皮,默不作声地拿过他掌心的草蜻蜓。

沈燃香将这视作一个示好的讯号,这么些天以来,他第一次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

笑意还未消散,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什么东西飞进了草丛里。

宫奴把草蜻蜓扔掉了,他不再多作停留,无情地背过身去,提步便走。

“你干什么!”

沈燃香鼻尖莫名一酸,慌乱冲昏了头脑,他一头扎进草丛里,匆匆翻找起来。

他手忙脚乱的,半天也找不到草蜻蜓,手指头还被划得生疼。痛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委屈,他一下子心碎了,带着哭腔道:“到底掉在哪里了……”

在他身后,宫奴霎时止住了脚步。

沈燃香固执地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拨开草丛,从角落里摸到一个熟悉的形状。

“找到了!”

他嗖地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回头发现宫奴居然没离开,兴冲冲地追上前去。

“我又把它找回来了,”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瞪着比他高了不少的宫奴,“你不许再扔了!”

草丛里滚了一圈,他磕着满身的泥土和草屑,头发凌乱,却喜上眉梢。

宫奴神情总是淡漠,宛如细雪覆盖一柄孤直的刀锋,如今那雪似乎消融了些许,碧瞳透出一道平缓的柔波。

与这样的眼光对视,沈燃香气势滑坡,突如其来地感到忸怩,扭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保证不会再那样了,这次绝对是真的,可以了吗?你、你能不能别不理我了?”

哪怕是对沈英檀,沈燃香都没如此低声下气过。

他都这么爽快地道歉了,总该原谅他了吧!

沉默半晌,宫奴点了点头。

“我可以答应你。”

沈燃香如释重负,宫奴又道:“但要和你约法三章。”

“……”

还要和他提条件?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宫奴啊,哪天爬到他头上了都不奇怪吧!

沈燃香不情不愿:“……你说说看。”

“第一,以后不准任意杀伤无辜。”

这不是玩耍造成的伤也要算?沈燃香为难一阵,狠狠心道:“好吧。”

“第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沈燃香迟疑更久:“可以。”

“第三,己所欲,勿随意施于他人。”

沈燃香花了点时间思考这话的意思,纠结全写在脸上,宫奴低声道:“如若你做不到,就当此事没发生过。”

这是瞧不起谁啊,沈燃香可不干了。

“我都同意了,行了吧!”他掷地有声,“做不到的话,随便你怎么办!”

宫奴“嗯”了一声。

沈燃香比解决一桩天大的要紧事还高兴,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自言自语道:“虽然和你道歉了,不过我才没错,哼。”

次日起,沈燃香收敛了那些兴师动众的玩乐,因而,宫奴对他有了些好颜色。

沈燃香不免骄矜,向宫奴问话:“那天你在亭子里拿了刀,明明可以动手的,为什么没有?”

宫奴启唇道:“不值得。”

什么意思?!!!

他堂堂太子,不值得一个宫奴动手?他还敢嫌弃他?!

沈燃香气歪了鼻子。

可惜宫奴绝不会迎合他的怪脾气,沈燃香只得憋心里调整完了,抛开这一茬,瓮声瓮气:“今天我表现得怎么样?答应你的都做到了,有没有奖励?”

他像是向大人讨要奖赏的小孩子,话语里是自己也未察觉到的亲近。

宫奴顿了一下。

“等等。”说完,他就不见了。

沈燃香原地晾了一刻钟吧,宫奴回来了,将一只盒子放到桌上。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串糖葫芦。

沈燃香愣了愣。

“……哪里弄来的啊?”他小声道。

宫奴:“自己做的。”

太子府的灶房里各色食材应有尽有,时间不多,他便做了串糖葫芦。步骤简易,拿来哄小孩正好。

沈燃香起初还故作矜持,糖葫芦拿到手上,雀跃的表情委实掩饰不住。他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齿生津。

原来它是这种味道啊。

他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冰糖葫芦让他当成宝贝一样。

宫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没一会儿,沈燃香吃完一串,伸手讨要:“再给我一个。”

“没有了。”

清凌凌的声线给沈燃香泼了一盆冷水下来,紧接着是第二盆:“吃多了伤牙。”

沈燃香顿生不满,又不敢对青年发作,道:“那你明天再给我做。”

宫奴:“看你表现。”

“……哼!”

沈燃香气得牙痒痒,然后不幸咬到了自己,气鼓鼓地扭过了头。

=====

由于和宫奴的那个约定,沈燃香最近的消遣十分贫瘠。

好比眼下,宫奴忙着照看狼群,管不上他了,他就觉得百无聊赖,很想找点东西来解闷。

但是重拾以往那些嬉闹,也挺无趣的。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国师府附近冷冷清清,沈燃香不请自来的时候,祝解忧依然在抄着一卷卷的诗文。

沈燃香推门而入,大摇大摆地走到窗前观看,宣纸上誊写的字迹十分规整,笔画好似尺子测量出来的,端正得过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沈燃香念出了声,嗤笑道,“这个人是不是傻啊,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渡河?”

祝解忧对他的到来并不见怪,道:“臣也不知其所以然。”

“你不懂?那你抄什么诗文?”

“身处人界,则读人之书,效人之事而已。”祝解忧如此答道,落下的笔触平稳如初。

沈燃香心里犯嘀咕,效仿人做的事?说的好像他不是人一样。

祝解忧还有半卷诗没抄完,沈燃香待在一旁无事可做,盯着他衣服上的银环看了又看,犹嫌不够,上手摸了一摸。

那些银环还是不响。

真奇怪。

衣服的主人忽而动了。

“殿下若觉无趣,可试试解开此物。”

青年国师近在沈燃香身前,而音容似渺渺在天边,他话音未歇,一件事物坠落沈燃香怀里。

沈燃香接住了一把银环,看着和祝解忧的衣饰别无二致,不过一圈接一圈巧妙地锁在一起,扣成一只连环。

“这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和九连环类似的东西,沈燃香见得多了,“我一下子就能解开了。”

他当着祝解忧的面撂下大话,抓起连环一通摆弄。

连环看似普通,关节处大有玄机,祝解忧抄到了最后一页,沈燃香还没能破解。

祝解忧合起书卷,将他屡屡受挫的模样收于眼底:“此物就送给殿下吧。”

“别小看我,”沈燃香不服输,“等我回去好好想想,解开了再拿给你看。”

祝解忧:“臣静候。”

见他有空了,沈燃香收好连环,滔滔不绝地提出问题:“国师平常除了抄诗还会做什么?要不要修炼法术?你能变个戏法给我看看吗?”

“臣疏于变化之术。”祝解忧道,嗓音拂来沈燃香耳畔,有种遗世的宁静。

沈燃香:“那就是会别的法术咯?你变给我看一下嘛。”

“无需变化,”祝解忧不说好,也并非拒绝,“已有一道秘术,附于殿下身上了。”

沈燃香讶然:“身上有法术?我怎么不知道?”

祝解忧说与他听:“殿下的长命锁施有一道秘术,倘若被亲缘之人触碰,它将有所应和。”

沈燃香撇了撇嘴,权当祝解忧在逗他玩。

长命锁哪有鉴别亲缘的秘术了,他记事起就戴着它,小时候沈英檀屈指可数地抱过他几次,什么感应都没有啊。

看在祝解忧上次收留他的份上,沈燃香大发慈悲地没有道破,转而缠着祝解忧,毫不见外地要这要那了:

“国师府有其他好玩的吗?”

“……没有?没有也行,你陪我去别的宫里逛逛吧。”

=====

帝王寝宫,长明灯彻夜不熄。

“陛下,”女官禀报太子府近况 ,“太子殿下误入暗街,从中带出一杀手,执意将其充作宫奴。那人武功不俗,暗卫不是他敌手,然竟甘于潜匿殿下身侧,恐是居心叵测。”

沈英檀伏案批阅一封奏疏,朱笔不停:“还有呢。”

女官:“数年来,曾属十国权贵的二十六人离奇暴毙,皆是他所为。”

十国并立的最后那几年,就传出过各国贵族接连遭到暗杀的消息。

至沈英檀统一九国,凡是抵抗不从的王公权贵,一律株连满门。其他活下来的皇族官宦或逃亡、或降为平民奴籍,然而这些人之中,依然不断地有人死去。

那凶嫌神出鬼没,曾经的十国官府一直未能抓住他。沈英檀执掌朝堂了,则是睁只眼闭只眼:死掉几十个逃亡的别国叛逆,对她有利无害。

“此人来处成谜,在暗街时自言其名为‘沈欺’,从不露面于人前。被太子带回府后,却不再遮掩形貌。”女官说道,呈上一幅画像。

沈英檀分神看了一眼,笔端猛然一重,拖出长长的一道墨痕。

女官:“陛下,这般人物留在殿下左右,确是可疑。应尽早……”

“孤知道了。”沈英檀打断了她。

依陛下平日的决断,该是下令格杀,一袭龙袍的天子却沉默许久,明灯照耀下,那张明媚容颜不辨喜怒。

“沈欺”,好一个“欺”字。

真真是欺世埋名,讽刺至极的笑话啊。

兄长,你们泉下有知,该作何想呢。

沉重冠冕压下了纷纭杂念,待墨痕快干透了,她才道:“既然是太子的意思,就随他去吧。”

圣意难测,女官咽下心头的疑虑,低眉称是。

沈英檀撕掉了那封写坏的奏疏,批阅下一本。

又是蛮国来犯。

十国之中,蛮国将士最是骁勇善战,因此时至今日,仍然能够以一己之力抵抗邢国。

帝王案前文牍和兵书堆积如山,一张沙盘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即使沈英檀闭上眼睛,亦能分毫不差地认出每一段地势,推演每一步用兵的退路。

她高高仰首,一幅地图钉满了寝宫的整面墙壁,蛮国疆域被人用朱批御笔涂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绯红。

不难想象帝王是如何一笔又一笔、无数遍地给它刻下烙印。

邢国要一统江山,必须吞灭蛮国。

连年征战,邢国已拥有了九国的国土。但来自九国的子民融合需要时间、将士同心需要时间,眼下的邢国对上蛮国,免不得有一场旷日持久的仗要打。

几年,或者十几年。且将付出巨大的代价,死伤不可计数。

沈英檀等不得那么久了。

她一定,一定要以最快的方式,将这横亘于心的最后一颗毒牙连根拔下。

“传孤的口谕,宣国师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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