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时他已经发现十国暗地里的筹谋,将太胥图盗走了。
等到十国查到他身上的那天,他将面临无休止的追杀。
他不肯连累月深铃。
“你爹啊,从他拿到太胥图的那天起,就失去了此前所有的一切。”月深铃似叹非叹,从未将这些话对谁宣之于口,今时,她才说与孩儿听,“万人之上的皇帝他不去做,原本他也可以做个游历四海的儿郎,可他选了太胥图,此生便只能做一个逃犯,背负十国施加的罪名。”
“这条路注定一生孤独、无言,无人可以听他诉说,直到死去的那一日。”
“是以我想,”月深铃双眸含笑,双眼弯成月牙儿,“若是有人陪着他,应当会好上一些吧。”
沈疑是认真地听着,眼睛明亮。
往事说至此,月深铃笑靥渐收:“……只是,对不起疑是,”拍了拍沈疑是肩头,一手抚过小腹,“还有它。”
是日积月累的愧疚之意,切切笼罩在她心上:“爹娘不愿意牵连他人,可是出乎意料,疑是,你还有它,你们却来了。”
无法割舍血肉牵绊,致使孩儿不得不随他们一起受苦。这份亏欠,哪怕她和沈庭树倾尽全力也弥补不了。
切肤之痛。
此时的沈疑是,无从分辨娘亲眼里复杂难喻的愁绪,只察觉到月深铃为他而难过,他拉着娘亲的衣袖,严肃地摇了摇头:“娘,不要这么说。”
“有没有受苦,也是我的评断。”他学会了化用从月深铃那里领会的道理,实话实说,“在我看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它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沈疑是说着,给娘亲肚子里的小东西送去一个略带威胁的眼神。
像是在应和他,月深铃的肚子轻轻动了一下。
沈疑是高兴地一笑:“娘,你看。”
月深铃见他露出少见的得意颜色,忍俊不禁,摸摸小少年的脸颊:“是呀,疑是说得对。”
冬至过后进到数九寒天,窗前消寒图画到第九瓣的那一日,是今年腊八。
沈庭树大清早就带着儿子扎进镇上的集市——自然是易容去的。兴致勃勃地采买了八宝粥料,回来洗手作羹汤,盘算着做一桌好吃的,再熬一锅腊八粥。
沈疑是被分配去打下手,在旁边坐着小板凳,麻利地摘出各种颜色的豆子,再过水清洗浸泡。准备好了粥料,他聊起在街坊巷子里听到的谈话:“爹,他们说邢国宫变,小姑姑要当皇帝了吗?”
他一句轻描淡写,真实的市井言谈可要出格得多。
毕竟谈论的消息本身就过于骇人,堪称旷古绝今。
——邢国宸仪公主携兵宫变,一夜血洗当朝皇宫,罔顾人伦弑父杀兄。令人瞠目的更在其后,宸仪她竟、竟公然宣布要由她袭承邢国皇位!
女子灭亲篡位,邢国史上未有此等大逆之事,莫说是一个曾经远嫁异国、却被休弃回朝的下堂公主!
活命的邢国王族贵胄岂能认她,而今邢国朝堂内外争斗不止,被当作笑话一般地流入各国坊肆,虽不能在庙堂之上妄言,背地里倒是可以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疑是一问,沈庭树切菜的刀法骤停,剑眉紧锁,无声叹了口气。
他也是今早出门一趟,才晓得邢国变了天。
沈英檀和他们偶有书信往来,可他皇妹知道他们的境遇,从不让他们再多忧心,有意避开朝堂诸事不提。
那年他和月深铃带走了太胥图,两人双双被皇室除名,从此流亡在外。期间,沈庭树的父皇染病不遂,只得退居宫闱,传位于大皇子。
与邢相邻的蛮国近年炙手可热,将士骁勇善战,引得九国忌惮。邢国新皇主张绥抚,遣宸仪公主和亲蛮王,当沈庭树收到音信的时候,沈英檀早已奉一道天子旨意远嫁异乡。
不到一年,沈英檀被休弃回国。沈庭树许久不入邢国,不能得知皇妹在蛮国遭受了多少磨难,不能得知她回朝经历了多少明贬暗讽,他不知道那怨恨的种子蛰伏数年,足以长成参天之棘。
沈庭树放下菜刀砧板,心说,等到这一阵过完,他得想办法和沈英檀见面谈谈。
“疑是,”他蹲下来,平视小少年的眼睛,“等小娃娃出生了,爹娘找个时间带你和它去见见小姑姑,你想不想去?”
沈疑是把那盆洗好的豆子端给他:“小姑姑当皇帝了,不怕到时候她把我们抓起来杀掉么?”
沈庭树手抖,险些没接个空。
……永远猜不到孩子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不至于,”沈庭树抹了把汗,“你爹和小姑姑又没怨没仇,她喜欢你们都来不及呢。”
他开始举例证明:“你出生的时候,小姑姑知道你和娘亲的眼睛一个颜色,说特别想亲眼看看,可惜没碰着机会。还有啊,她还夸你的名字特别好听。”
“……”沈疑是说不出话来:他爹的语气为什么突然得意起来了,不会真以为他的名字取得很好吧。
他不由得关心起还未问世的弟弟或是妹妹:“爹,弟弟妹妹的名字你们取好了吗?”
“不急。”
沈庭树:“你娘和我想了几十个都不满意,最近灵感枯竭,到它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沈疑是:“……”
没人能预料得到,所谓的灵感来得格外迟,在小婴儿出生的当天才姗姗而至。
那天是在季春,桃花三月时节,连续下了半月有余的春雨停了,山花竞相绽放,朱紫烟云缭绕。
春和景明的白日里,月深铃诞下一个男婴。
小婴儿生下来之后哭个不休,哭得惊天动地,沈庭树在妻儿之间两头跑,手忙脚乱。沈疑是想帮忙却插不上手,待在旁边煎药,顺手点了一炉药香。
就在那时,小婴儿忽然停下了哭声,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嘴巴上扬,像极了一个笑。
沈庭树观之有感,从而大笔一挥,为幼子取名“燃香”。
近距离见证他爹是如何草率的沈疑是:“……”
沈疑是相貌肖母,弟弟更像父亲,只有眼睛的轮廓随了月深铃,他的瞳仁并非碧绿的,乍看去和常人无异。唯独在明亮的光照下,会透出一抹碧绿的颜色。
满月以前的沈燃香格外爱哭,哭到点完了家里所有的香也哄不好他了,沈庭树决定放任自流。直到有一次,沈庭树无意间给月深铃讲剑侠故事解闷儿,讲着讲着,小婴儿的哭声停下来了。
沈庭树抓住了诀窍,那以后天天准时开讲,也不管婴儿能不能听懂,讲大漠胡杨林,讲剑客和公主的故事,俨然接过了茶馆说书人的衣钵。
这招成效斐然,沈燃香不再哭了,沈庭树备受鼓舞,还拉来沈疑是旁听。
沈疑是被迫捧场,天可怜见,他实在不想听他爹假公济私、添油加醋地讲述爹娘的恩爱故事了。
好在月深铃恢复得很快,有时休息过了,会取来墙上悬挂的月琴,沈疑是内心便庆幸,他的耳朵总算得以稍事喘息。
那把琴是月深铃留下的唯一一件故国旧物,她拂扫琴弦,悠远古朴的乐曲声里,轻哼一首月诏小调:
“月弯弯,照大川。
金沙岸,夜停船……”
小婴儿听了便笑,两个梨涡若隐若现,也不知他为什么那么高兴。
沈疑是离得最近,掖了掖他的小被子。小婴儿冲他乐呵呵地傻笑,小手晃动,然后软软的手指头被沈疑是捉住,塞回了被子里。
沈庭树走过来,摊开手掌给沈疑是看,一只金镶玉的长命锁,轻巧玲珑。
“疑是的生辰礼物终于拿回来了,看,”沈庭树有心炫耀,“专程请了个修道前辈开光的,还加了一道认亲的秘法。”
“……”沈疑是不想评价:他爹话本看多了吧,到底为什么要加这种东西啊。
“去给弟弟戴上?”沈庭树努努下巴。
沈疑是却不同意:“爹,娘,你们来。”
他执着地认为,长命锁应该由长辈给小孩儿戴。
“行,”沈庭树从善如流,“那你帮弟弟看着,以后可要告诉他,燃香的第一个礼物,是哥哥送的。”
沈疑是雪白脸颊边晕开薄薄一层粉色,用力挺直了背脊。
夫妻俩相视而笑,沈庭树将小锁交给夫人,月深铃小心地扶起小婴儿,轻轻为他戴好:“燃香,看到了吗?是哥哥送给你的呀。”
沈燃香窝在她怀里哈哈地傻笑,那颗小脑袋摇头晃脑,双手不老实地跑了出来,好奇地往长命锁的位置碰。
奈何手脚太短了,够也够不着,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特别无辜。
沈疑是看他傻乎乎的样子,没忍住,笑了。
爹娘也笑起来,一家和乐融融。
那一瞬,沈疑是觉得,就算他们一家人只能偏安一隅,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