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挂,晚霞映红室内微尘时,会议方休。
叶非迟状态不太好,其间嘴瓢了几次,虽无伤大雅,但慕晚清楚,对于完美控的人而言,这人自己估计已濒临发狂。
哪怕四年未见,慕晚也猜得到,叶非迟寻常绝不可能是这样的。
叶非迟板正,周全,行事井井有条,讲求尽善尽美,专业领域内几乎从不出错。
曾经她论文参考文献格式里不易察觉的标点符号全半角,空格等小毛病,叶非迟扫一眼扫就能悉数圈出来,而后肃然睨着她,凶巴巴训一通。
谈及学术专业,叶非迟素来六亲不认,轻而易举训哭人,实乃家常便饭。
叶非迟眼里不容瑕疵,要求别人的,已比要求自己的,松泛许多。
会议散场,慕晚心绪繁乱,她的座位靠近门边,待众人起身,她顷刻随着人流溜得飞快。
其他参会人下楼往5层办公区收拾东西,她暂无办公室,孤零零一个人直奔电梯,打算回家。
等候电梯的间隙,叶非迟走出会议室,立在两米外唤她:“慕晚。”
嗯,不是慕副教授,不是慕老师,不是小慕,是慕晚。
一如四年前二人在外面的称呼。
语气也大差不差,低沉,缓慢,尾音很轻,很独特。
她喜欢叶非迟唤她名字的语调,从前喜欢,现在也如是。
慕晚阖眸深吸一口气,浅笑着转回身来:“叶主任有事?”
叶主任…
叶非迟压制着的幽沉神色还是露了头,她径直走向楼梯间:“来我办公室。”
好个命令的口吻。
慕晚怅然苦叹,拎着包包闷头跟过去。
谁让她反抗无效,未来的同事、领导们都支持叶非迟的决定,把她卖给了实验室呢?
鞋跟漫过楼道,脆响清亮交错。
前声稳健中藏着些恼意,后声的步履明显透着虚浮。
叶非迟掏出钥匙插进512办公室的锁孔,进去后没关门。
慕晚与人隔着五六步,立在门边透过门缝往里瞧去,悄咪咪撇了撇嘴。
真就是办公室:
一整套暗灰色的冷调用具,桌椅,百叶窗,沙发,书柜,小吧台,都是压抑又清冷的简约风格。
U型办公桌上显示屏有整整三块,桌面设计的弧度就透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把桌后主人完美的半包在内,与旁的人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
估计每个进来的客人,都会想尽快谈好事情,飞速逃之夭夭吧。
虽然不丑,但跟个冰窟窿也无甚区别。
“咚咚”
慕晚象征性敲敲门,才往前走两步,立在门口,悄声将房门合拢。
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如4年前的许多个日子,她每次来见叶非迟,最开始都是这套流程。
叶非迟背身立在窗前,手握收纳夹,正在整理开会的备案文件。
轻微的敲门掩门声过耳,叶非迟收拾纸张的指尖顿了顿,连眼底寒意都消减三分。
慕晚听话,记性也好,从前的习惯还为她保留着,相处的小心翼翼并不曾流散于岁月。
她把文件夹推进窗前的立柜里,整整齐齐的一排,如大漠里人工栽种的胡杨林。
信步走去办公桌后落座,叶非迟无心招待慕晚喝茶,就这么晾着她,指尖已敲上了键盘,好似是在处理开会时错过的消息。
慕晚等候须臾,杏眼里逐步积压了失落和不悦的苦涩:“叶主任,您找我什么事?”
键盘声停滞几秒,而后复又响起,再几秒后,叶非迟转动椅子,将视线对上了定在门边不肯往前半步的慕晚。
慕晚低垂着眼睑,羽睫遮蔽了眸光,叶非迟看不见她瞳孔的颜色,但能清楚地打量她抿得过于平整的唇角。
不高兴了。
和从前闹别扭时一样一样的。
“她是谁?”
叶非迟交叠双腿,抱臂仰靠在工学椅上,眸光幽沉而语调更甚。
“谁是谁?”
慕晚被问懵了:“叶主任,我没明白您的问题。”
“我不喜欢废话。既同在一个组,你有义务坦陈感情婚姻状况,我有责任把控组内青年教师的动向。”叶非迟的话音沉稳,听不出任何私人的情绪。
慕晚的指尖悄然蜷曲,死命掐了掐掌心缓解尴尬和烦闷。
叶非迟是明知故问吗?
难不成这人能傻到真以为她在组里有相好,还是要结婚的那种?
她控制不住抬眼审视叶非迟,直勾勾凝视大半晌,对面清冷无波的眸子如深渊般静谧,好像不似调侃。
慕晚的思绪凌乱了。
“您真觉得有必要知道?知道了您会怎样?您有爱人不能同组的规矩吗?”
叶非迟猝然收回了注视慕晚的犀利视线,眸光虚离地点落在书桌下的一排排书封册页上,来遮掩一瞬的惊骇。
慕晚竟敢回她的话…
难不成这不是慕晚胡编乱造的,也不是她信口雌黄的乌龙,而是真实且一语成谶的巧合?
难不成慕晚手中的戒指当真来自组里某个年轻的老师,而那人恰是慕晚放弃A国高薪博后回来江大的缘由?
难不成,这就是慕晚在晚会上看见她后仓惶逃离,在方才的会议里几次三番推拒她抛出的橄榄枝的根源?
慕晚是要存心躲着她吗?
新人茶话会称病,一口一个极尽疏离的叶主任,连开会都要踩着最后一分钟,让所有人等她一个新人…
极力稳住心底的惊涛骇浪,叶非迟再开口,腔调仍旧拒人千里:
“婚姻会影响工作效率。同组无妨,但为了实验室整体进展不受影响,重要项目分派,有必要绕开新婚燕尔或是热恋中头脑不清醒的人。她的名字,是谁?”
慕晚没绷住,嘴角浮现了一抹苦笑。
方才会议室里那一席话,许是她猜错了。
叶非迟哪里会喝迷魂汤啊,这人清醒得很,就是个程式化的工作狂,一颗心估计是北极冰做的,更不可能公然对着同事披露出柜的决定。
想到此处,慕晚摸出手机,调阅实验室官网上的人员名录,想要随意拉个年轻女孩,试探叶非迟的反应。
慕晚清楚,叶非迟问的那个“她”,是女字旁。
都怪她从前毫无保留,把自己最深的秘密都袒露给了对面这个无心无情的坏女人。
“慕晚,跟我谈事情玩手机的,你是第一个。”
叶非迟站起身,无声无息踱步近前,开口时,离着闷头物色人选的慕晚,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