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苍没跟人说过她当初在朱明的课程表中塞进一门看上去全无用处的乐课的初衷。毕竟不管是笔墨山河的画家、声动寰宇的歌星、还是燃烧灵魂来创作的建筑师、舞蹈家、雕塑家……在战争这一所有文明所共同面临的生存危机面前,都是无用之物。
一幅能在拍卖行中拍出上千万信用点的画作,在交战区甚至换不到一块黑面包。
艺术是娇嫩的鲜花,只有在拥有刀剑时,笔墨与艺术才有价值。
但晓苍本也不是为了价值,那是朱明将军要思考的问题。她自认为自己不是朱明将军,想不到那么远的东西,也没资格去想那些东西。
只是她在云骑中摸爬滚打时,曾看到过这样一个场景。
那是一场战争结束后,云骑军中的后营。
营中的血腥与哀嚎没能动摇她分毫,毕竟在这几乎日日出战的曜青,若是能被区区后营中的伤兵所动摇,她早就该死在战场上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续搏杀了整整一个月。休息时无法安然入眠,需要时刻警戒着周围的风吹草动,须得和甲而眠,武器就在手边才能有点安全感。但一旦清醒……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杀戮。
杀男子,杀女子,杀壮汉,杀婴孩,杀垂髫少年,杀耄耋老人。
仙舟的【巡猎】是以血色铺就的命途。
“永远不要动摇。”这是那位剑首大人教她的第一件事。
造翼者?步离人?慧骃人?或者信奉【丰饶】而也想强拉别人一起信的银杏叶子?随便哪个,反正死状都不会好看。
晓苍自嘲地笑笑:“哪怕怀炎现在就站在这里,估计都认不出来我了吧?”
她已经被这战争打磨得她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干涩、麻木、满身血渍的刽子手……战争的实质就是杀与被杀,吃与被吃。也许处在局外的大人物们会思考战争所能带来的利益,但身处其中的小人物们只能看到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扯向那巨大的绞肉机之中。
而仙舟人,本也不会恐惧。他们以前赴后继、英勇作战为傲,从不会思考自己的死亡会带来什么。
当然,可能也是不敢去思考。
只是晓苍在这一刻,突然无比的思念怀炎——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第一个友人第一个生死之交第一个默契的共犯。
她在这片血肉筑成的地狱之中悲泣,无声也无泪。只有痛苦如冥河中的鬼手般伸向她的脖颈,想要将她拉入满是罪罚与苦难的深渊。
人的情绪崩溃只在一瞬之间。但晓苍不允许自己崩溃。于是那从心中垒起的高山上滚落的石子,又被主人自己推了回去,佯作无事。
但影响总还是存在的。
都说人在脆弱时会很想家。晓苍突然很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拥抱。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晓苍想到了那座许久未曾回去的,她此世的故乡时,她的耳朵正好在哀嚎声中捕捉到了一道歌声。
谁会在伤兵营里唱歌?她本以为这地界是死神的领土,艺术与美乐与它无缘。
晓苍的好奇心升起来。她循着那道声音前行,在一个角落中找到了歌声的主人——那是一个医师,应当是丹鼎司派来的随军医师。她瞧上去面容稚嫩得很,是个玉兰似的姑娘。
得益于有一位持明朋友,晓苍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个持明。
而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没了小半身体,已然活不成了的云骑。
那个年轻人像是个极温柔的性子。哪怕已经流血流到苍白,也努力扬起笑容,宽慰旁人。那个来自丹鼎司的年轻的持明姑娘已然泣不成声,为怀中这位云骑的死亡。
只是这个年轻人抬起手,为她擦了擦眼泪。而他这一动,又让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散去了几分。这像是让那个持明姑娘更慌乱了些。她连忙擦擦脸,努力挂上笑容,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将死者总是有特权的,虽然这种事也看运气。也就是这种还没被战争磨成铁石的年轻姑娘了。要是换个老医师过来……这位云骑估计也就像土地下无数的枯骨一般沉默下去了吧?
他也许是幸运的,至少他还能在临终前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跟爹娘在长街上晃过许久。喷水的、吐火的、吞刀吞枪单手破砖玩杂耍的……”他笑了一下,“那些日子真如梦一样美好。”
“走上战场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要伤心啦,明明是个再漂亮不过的姑娘。”那个年轻人带着一双温柔的眉眼,“不过,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有一个小要求吗?”
那姑娘连连点头:“你说,我、我可以帮你……”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戏班子唱戏啦。才子佳人,王侯将相,什么都好。”年轻人笑了起来,带着怀念,“那东西,跟朱明的花鼓戏倒是有些相似呢。只是我忙于训练,几乎没怎么去瞧过。”
“麻烦你,以后要是去朱明,可以代我去看一出朱明的花鼓戏吗?”
那姑娘是个玉阙人,对朱明花鼓戏有所耳闻,但确实不算熟悉。晓苍隔着半堵墙坐了下来,看向天空。身后响着是玉兆中播放的花鼓戏选段。
是很有名的老师唱作,但终究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