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听到她真实想法,也顾不得归置自己的鬓发。
林青阳已经跪了下去,她们经历过多少事,林青阳都不曾用这样谦卑的态度恳求过她。林夫人托起林青阳的下巴端详她那副掩藏于恭顺与质朴下的容颜,美的明媚甚至张扬,是可揽盛世的芳华。在闽浙的时候,赵淮安就想用她做人情,可林夫人舍不得。若林府从未失势,若林青阳一直生活在京畿,不知能借着林家登高何处。
林夫人冷冰冰地说道:“你三岁离开父亲,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吗?你能确定他还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吗?人都是善变的,二十年过去了,谁又能坚持当初的心意?背叛基于忠诚,而你父亲本就是沙民,帝国于他并没有忠贞与否的道义考量。所以就算他不再替二哥哥办事也是时势所逼,不能算作叛徒。当初他只是想给你求一条出路,你只需要记住他是你的好父亲就可以了。”
林青阳很是嗫喏,如她自己所说她自知微贱,从不敢将心中的情感诉于人前。但今天不一样,林夫人要把她许给赵淮安。抛开其他不说,单论赵淮安背着林夫人时对她的厌恶,她就不敢答应。
林青阳鼓起勇气再度开口:“夫人,您养育了我二十年,当初宁愿舍掉贴己财帛也要把我带在身边。林家没有辜负当初对我父亲的承诺。可我父亲却背刺林将军,怂恿铁战部断了他的退路。他背叛了林将军,背叛了他自己当初的承诺!”
林夫人蹙眉道:“谁告诉你这些的?我二哥哥当初深陷沙海未能按期回京,所以萧皇下叛国罪诏。铁战部误判帝国边军会以此为借口进入沙海才封锁边境。青阳,按照当时乱战的情况,你父亲很可能被铁战部处死了。”
林青阳的父亲阿尔汗是活动于沙海边陲的掮客,曾为监察司牵线联系铁战部首领。在林书翰与铁战部首领达成合作后,阿尔汗则成为两方之间唯一的联络员。
林青阳急道:“我父亲最后是护送曹姑爷进沙海后失踪的。可是夫人,您相信曹姑爷死了吗?”
林夫人长呼了口气,曹尚飞…绰号草上飞,在旧皇城吃百家饭长大的市井狂徒怎么可能会枉死沙海。当初若非林母执意留京,曹尚飞早在查抄林家之前就能带她远走漠北。
她松开林青阳,漠然道:“他死不死的又有什么关系。”她看向那盏浅盅,玫瑰色的汤水在白瓷壁间荡漾,犹如昨晚的水乳交融。曹尚飞的生死跟她当然有关系,曹尚飞不单单是她的赘婿,还是她真正爱过的男人。曾经的她,是林书翰的童养媳,她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林书翰那般能文能武的大丈夫。直到林书翰悔婚认她作妹,还她自由身后,她才以内心的欢喜为择偶标准。曹尚飞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要入赘林家,办理户籍婚书的时候现起的。
与赵淮安成婚不久,便接到了升迁闽浙的调令。在替赵淮安整理行囊之时,她发现了一封未入档的公牍。其内容便是沙海铁战部欲封锁边境,要赵淮安早作防范。牍案签收日期是曹尚飞护送补给进入沙海之前的一个月,也就是说,赵淮安明知沙海边境有变,故意放曹尚飞进入险地。
新婚的燕尔与即将离开西北荒芜地的喜悦,都被这封牍案冲得烟消云散。从那刻开始,她在与赵淮安的相处中多了防范,防范久了会生嫌隙,夫妻也不在亲密无间自然也难得善果。
可现在林夫人的想法又不同了,跟着赵淮安在闽浙呆了十年,见识到赵淮安经治之才。加之她十年不孕,赵淮安对她也未有一句重话,前些年还带她回乡祭祖,乡人嘴碎总要他们纳妾,赵淮安也总护着她回话,后来索性连老家都不回了。十年温玉都能暖,更何况是人呢。反观曹尚飞,若真没死,这十年间又怎会连个口信都不交代一个。
林夫人想要跟过往告别,从今起作好赵淮安的妻子。
想到此,林夫人端起酒盅,将药汤一饮而尽。一饮之后,只觉一股温热至腹下而生,串遍三焦令人心都软烂了三分。
她再度看向林青阳说道:“你想跟着表少爷我不拦你,可是青阳。你要记住,男人在外面做事带回家的是银钱,不是女人。在外面做事结识的女人要是打发不了的话,充其不过也只能养在外面。”
林青阳举手发誓,急切道:“夫人的意思奴婢都懂,奴婢配不上表少爷,肖想便是自视轻贱。”
林夫人轻轻摇头:“不是你配不上,是怕你拎不清,争到最后只剩伤。”林夫人语竭,不知该如何说明泽尔是仙人之子,他的择偶观应该与俗人不同。当初林书翰选择仙人为偶的代价是远离尘世,成为传说。林书翰不是凡子能适应世外生活,林青阳可以吗?!
林青阳:“夫人,我真不图表少爷这个人。我…”她欲言又止,她怎敢说她暗恋的人是救她脱苦海的林将军。不敢说,不能说,也不配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确定自己的父亲没有背刺林书翰,等再见恩人时,她能正大光明的拜谢。她改口道:“等我再回来,就陪在夫人身边,终生不嫁。”
林夫人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站起身来。默了半晌,林夫人说道:“若你在沙海见到曹姑爷,问他一句话,当初赵淮安有没有跟他说过沙海有变。”
“是!”林青阳雀跃又兴奋,难得喜笑颜开,“夫人允我出府采买点银丝线吧,我想做一副眼罩送给表少爷。表少爷昨晚说他有记账伙计了,不需要我。我给他做一副眼罩,让他知道哪怕有一个针线丫头能照顾他也好。”
林夫人点头应予。
然而等林青阳拿着眼罩等泽尔回府又被浇了通冷水。递出去的眼罩倒是收了,只是被人随意地塞进袖袋。在听到林青阳擅长针线之后,泽尔毫不客气的把阿古丹送给他的木雅长袍丢给她,要她改好尺寸。
泽尔搞定了商队,很是高兴,他对林青阳说道:“快摆晚餐到我屋里来,饿死我了。我吃过饭,问了姑父、姑母安后还得再出去一趟。”
羊绒毡成的宽厚皮袄沉甸甸,像山似的生生把林青阳压矮了一截。她用下巴压下毛鬃内衬,追着他问道:“那表少爷今晚回来歇息吗?”
泽尔伸了个懒腰,答道:“回啊,我累极了,该好好休息,明日别来叫我门,容我睡个够。”
林青阳松了口气,确认泽尔连夜离开并非是厌恶自己。她为了给泽尔钩织银线蕾丝,两手食指摁得乌青,缝制好了眼罩,擦了药也还是火辣辣地疼得钻心。但她等不及手指恢复捧着长袍返回房间,改动针脚。
等泽尔吃过饭去请晚安时没谈什么特别的,只是赵淮安拿出蜀商们递来的拜帖要他陪同自己参加。泽尔应下后也没做多留又出府找萧凌寒要铁劵去了。
等泽尔去总府路的时候,刚好碰上叶阑珊从马车上下来。监察司门人办事可谓尽心尽力,听萧凌寒要叶阑珊来伺候,就强令其摘了白花,脱了孝服,精心打扮了番,拎着精致宫灯,颇为招摇地给人送了过来。
叶阑珊生的秀美,身姿纤柔,仪态婀娜,从马车下来的那刻,就吸引了众多路人的目光。怪不得路人看热闹,叶阑珊一手举灯,一手曳裙走下马车的那一瞬,不是凡女,是画中仙。
泽尔站在街巷等小院关了门,人群散了场才慢悠悠地走过去。他没想到萧凌寒在成都府的居所是这种不起眼的小民居,没等他敲门,门就打开了。
萧凌寒脸色烂透了,见泽尔在场,没好多指责门人。
站在门口的泽尔一眼望穿,小院真不大,瓦屋一间,厨房一间,一颗老柳树就占了大半空间,而那位持灯丽人就站在瓦屋屋廊之下。
天星流光,月华倾泄,闹市小院里的一盏灯与那持灯的人都好不暧昧。泽尔没好走进去,对萧凌寒笑道:“轻罗小扇扑流萤,我见犹怜啊!是京畿送来陪你解忧的女官娘娘?”
萧凌寒狠狠地剜了叶阑珊一眼,重重关上门,对泽尔说:“今晚不方便,有事明天再谈。”
泽尔暧昧一笑:“是挺不方便的。”他拍拍萧凌寒肩膀,说道:“都是男人理解,理解!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跟你说一声我明天陪姑父去锦官别院吃席,吃完就要离开成都。你答应我的东西可别忘了!”
萧凌寒点了点头,还不忘解释一句:“她是时府丫环,不是解忧女官。我让她过来是为了查清时家夫妇的死因,你不要在小春面前乱说话!”
泽尔半正色半奚落地说道:“诶~这种时候你再提小春有点过分,也有点虚伪了,你尽兴,我告辞了!”泽尔说罢哈哈两声甩袖离去。
萧凌寒知道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叹了口气,开门进屋。
小院简陋,起居室里只有油灯一盏,光线不好。
叶阑珊把宫灯插在窗户上,引来流萤扑火。她在床头找了把团扇,扑扇着驱赶流萤蚊虫。萧凌寒看了就想到泽尔揶揄自己的话,冷声呵斥道:“你干什么,我允许你进屋了吗?”
叶阑珊被他着一吼吓落了手中团扇,肩头一耸回头一望,还真是我见犹怜。
萧凌寒狠狠闭了闭眼,说道:“拿上你的宫灯,出来。”
叶阑珊微微颔首,取下宫灯走了出去,又站在门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