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返回营地,加燃篝火,一为御寒二为御兽。受伤镖师的情况不算好,后背的伤虽不深,锯齿状的撕裂创口却是血肉溃烂,蓝黑色的淤血凝固成块。林争春放下镖师的时候,他已经陷入昏迷。
同伴查其伤口后惊道:“从伤口上看像是中毒!他被什么动物咬伤了?”
小兵道:“是一只突然变大的山猫。”
“突然变大的山猫?”镖师不敢置信的重复一句,旋即又道:“莫说山猫,就算是山豹也不会喷毒啊!”
小兵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描述所经历的奇诡之事。
林争春一言不发,只抽出涤尘,将刀刃放在火上炙烤。
时尔梅问她道:“你要干什么?”
薄刃在烈火中烧得通红,林争春盯着刀刃,淡然说道:“清伤、剜肉。”
镖师听罢没有丝毫犹疑剥开同伴后背衣衫,露出整个创面,又对时尔梅说道:“请公子帮忙摁住他的脚。”说完话,镖师抓紧同伴双手。时尔梅见状,也欺身压制住伤者的双腿。
林争春确认伤口长度与刀刃烧红长度一致后,眸光一凛,旋即手起刀落,通红的窄刃覆盖伤口,在凄厉惨叫声中,一股油肉焦炙味伴随白烟弥散开。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昏迷中的伤者爆发力惊人,疼痛使他奋力挣扎,时尔梅不得不全身压上才控制住那双脚。随着刀刃温度下降,伤者挣扎渐弱,惊呼声也逐渐低沉直至再度晕厥过去。溃烂的血肉因为炙烤萎缩、脱离,最后一刀剔除受感染的创面。在刀刃离开创面的那刻,小兵及时撒上外伤药粉,再用洁净的白布包扎伤口。这一刻他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自己军人身份,为了救人他解开腰间绑带,拆开随身医护包。
木桐子见罢瘪了瘪嘴唇,林争春与时尔梅对视一眼,没多言语皆已了然。
待到天明,受伤的镖师清醒过来,喝过一碗肉干粥后人也精神许多。几人收拾行囊继续赶路,才发现前路无寻。
镖师不甚惶恐地说道:“我之前跟老爷走过很多次野路,路虽曲折可清晰易辨,为什么才过了一晚,我们营地前后便都是蔓草荒芜,前路无寻,后路无踪?”
小兵听他如此说来,也只能长长一叹:“当地人说这条路不是给普通人走的。”
林争春环顾四野,雪云压顶,群山绵延、山雾缥缈,无法凭星日之位判断方向,蜀地日照少植物也不像北地植物那般呈现出规律的朝向生长。她瞟了眼木桐子,下意识的嘟嘟嘴,心说若真无路可寻只能堪舆。
时尔梅却道:“无妨,我们顺着溪流往下走就能找到下山之路。”
镖师道:“公子说的对,溪水低流汇入河谷,我们沿着水走断不会错。”
待受伤的镖师恢复些体力后,队伍出发,当抵达溪水源头所在的山顶时,众人看见了奇异且瑰丽的景观。远看群山巍巍,静如卧蚕,众人所在的山脊却削薄如芒又似游蛇蜿蜒连绵,以至于人马行路艰难,不得不滞留山顶。回望来时之路只见从山地之间升腾而出的云雾如海浪奔腾,翻涌激烈却止在山脊之内,而山脊之外却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与山脊之内苍松白雪的寒风凌然不同的风和日暖。
时尔梅与林争春都是第一次看这样的奇景,一时怔愣无言,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山脊外摊开双手,阳光洒落掌心。林争春伸出另一只手,摊开手掌抓一缕寒风裹挟雪云,再接触阳光的那瞬,冰晶遇暖化为水雾消散。
林争春迎着阳光伸展双臂,只觉浑身舒畅,连日沐雨栉风的辛苦疲惫被暖阳融化。她感慨道:“哇~太神奇了,是怎样的神奇之地,让冷暖的界限如此分明?”
没了云雾遮挡,队伍首位的镖师俯瞰群山后指着蜿蜒在山谷间的金色河流,惊喜道:“是丽水啊,天呀,我们虽迷路却误打误撞抄了近道,翻过前面的高山我们便到渡口了!”几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眺,果然在层叠山峦与蜿蜒河谷之后看见那座因商道繁荣的阳光之城。河谷怀抱、群山簇拥之下的一方沃土如珠玉嵌碧石,在那片沃土平地上簇簇青瓦房舍错落有致,行走在白石街道上的商队和路人清晰可辨,贯通城池的主干道直通河谷,两条铁锁链连通接对岸的南召城镇,渡船二三依靠铁锁链穿梭在汹涌湍急的金沙江上。
时尔梅惊愣:“我们不是要穿过月城再抵达渡口吗?怎么可能是渡口了?我们明明离月城还有些距离,怎么才经过一天一夜的路程就到了渡口?”
“是啊,从竹岭到月城走官道需要半个月,山岭捷道也不过缩短两三日。可我们才走了五天而已…”镖师发毛但也故作镇定找借口说道:“许是误打误撞抄了近道?!”镖师又指着南面远山对时尔梅说道:“公子请看,翻过那座山便是咱家的茶园了。只可惜我们无法直接翻山回茶山,得去月城和渡口盖通商出关牒印,不然再就难回蜀地了。”
木桐子闻言堪堪回头,哪有什么近道能跨越数百公里?被浓雾遮盖的蜀地群山里一定有人布置过空间转移阵,只是卦位依托山石林木,让他无知无觉。
林争春与时尔梅远眺南方,心境却大不相同。三百年前,云岭山脉的南端终点是一个叫无妄的仙居之境,是神裔风氏的隐居之地,更是人间凡子的禁区。林争春在幼时第一次听闻此地,便心生向往,没有理由,就像时尔梅夜望北方,都是各自冥冥中的归宿。沧海桑田,昔日的仙境早已成为人族宜居之地,轮回法则之下众生平等,也再无需以神裔、仙嗣、凡子、妖民来区分族群。
林争春本就是仙神之后,又长在昆都,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对一片消失的仙境有所期许。时尔梅见她远眺南域空谷,神情怅然,问道:“你怎么了?是嫌南域生活不便吗?比起繁华的成都府,这里的确太荒僻了!”
林争春摇头:“荒僻?不,恰恰相反,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秋冬山色…我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山河色彩。雪域广漠是黑白灰的基调,就算在夏日,有繁花生于草甸,也不过几日光景。我羡慕在此生息的人们,他们见过尘世间最绚丽的颜色,华夏之地才是被神护佑的宜居之地。”
林争春如何不感慨,昆都苦恼的是日益延长的雪季,神域巨舰的撤离导致地星磁极偏移,地星正飞速进入冰川期,雪线下移吞噬曾经的宜居之地,就连温暖和煦的地中海也出现短暂冰凌现象,为了争夺宜居地各地战事频发。冰封逐渐吞噬地星,唯有华夏影响较小。
听她如此回答,时尔梅微怔,在他梦里,世界没有阳光,山色的基调是深沉阴郁的青蓝色,亦如他夜夜守望的玄天。不过林争春对南域山地的赞许让时尔梅感到高兴,他望向林争春目光灼灼的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索性留下来。”
身后的木桐子白了一眼,也不知是白林争春还是时尔梅,他冷不丁地说道:“神力亦有竭,能护此间者唯有此间人。”
林争春用流行在昆都的北语反问他道:“若非神力,曾经的无妄仙境为何消失,风氏神裔为何沦为凡子?”
木桐子亦用北语答道:“因为他们忘不掉自己先祖为神者尊的荣光,他们以飞升神域、离开大地为毕生所求。无妄仙境只是供养他们修行升级、突破躯体限制的灵力地,从不曾被他们视为故地家园守护过。”木桐子说罢回忆过去,只觉沉疴,不由微微闭目。
两人的异语对话让小兵警觉,他确定他们说的不是流行在沙海的胡语,他笑问道:“二位说的是哪里方言?”
林争春虚睨其一眼,答道:“燕北话。”
燕北话?小兵蹙眉,显然燕北并非他所熟悉区域。他又问:“你们在说什么?”
林争春冷道:“我在说花花绿绿的山谷真好看,不知长了些什么树,开了些什么花!”
被小兵搀扶的受伤镖师闻言笑道:“那是杜鹃树和攀枝花,从高山到河谷一路往下开,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时尔梅伸手揉揉木桐子的脑袋,笑侃一句:“就你整日横眉冷目装老成,没个孩子样。若要说乖巧可爱,还不如一只猫!”
林争春听罢笑出了声,木桐子是猞猁是大猫更是泽浣的弟子她的师兄,代替泽浣向她传业授道如师长一般,时尔梅这样的揶揄她可不敢。
木桐子也杵时尔梅,不是因为他长得像泽浣而是同样的话意-泽浣也如此调侃过他。他偏头躲开时尔梅的抚弄,说道:“别耽误时间了,我们快些走吧!”
山泉的出口就在前方,溪流曲折隐没在落叶山石间,木桐子凭借非凡的眼力寻找到溪流所在,他疾步走去。脚下落叶堆积之深,一踩一声脆响,窸窸窣窣饶是有趣,木桐子到底是只猫,这样的环境让他有种重回幼崽的感觉,越走越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