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次星衍门测,确然使谢衡玉的命运从此彻底被扭转了。
他从一名卑微的外门弟子,一跃成为了谢家家主夫妇的养子。
甚至是……长子。
谢家家主夫妇感情甚笃,婚后也曾育有一子,若算算年纪,应当和谢衡玉差不多大。
可惜,那孩子幼年夭折,没能活到这个时候。
此后多年,谢家家主夫妇一直期盼着再诞一子。可天不遂人愿,一晃八年过去了,家主夫人非但再无所处,甚至还因多年心病而彻底拖垮了身子,再也无法诞育子嗣。
谢衡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的年纪与那早夭的孩子相近,相貌出众、性格温柔、修行勤奋,且小小年纪就在外门颇有名望,在同辈之中亦很得人心。
但最重要的是,谢衡玉的眼睛……和那个早夭的孩子无比相似。
都是非常漂亮且难得的灰瞳。
用家主夫人的话来说,她在看见谢衡玉的第一眼,就感觉心都要碎了——她仿佛看见失去多年的孩子,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她的身边。
于是那个可怜的,被困于过去的女人难以自持地紧紧抱住了这个少年,如失而复得,如重获至宝。
彼时九岁的谢衡玉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拥有了一切,过于巨大的恩赐将年幼的男孩砸得晕头转向,诚然他是开心的,甚至……那仿佛是过去九年都未曾体会过的快乐。
但很快,家主夫人的话,就如同当头冷水,将谢衡玉浇得如梦初醒。
那是一个阴雨天,他按惯例去给家主夫人请安。
那天,那个对他向来温柔的女人却一反常态,在询问了他堪称突飞猛进的课业情况之后,哭得泣不成声。
一边哭,一边抽出自己的本命剑,像是握着根棍子一般,毫无章法地用力责打他。
那可怜的女人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像是在打宿世的仇敌,甚至口中振振有词。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儿子?这些东西,本来都是我留给我儿子的!”
“如果是他还在的话,一定会比你更出色、更优秀……”
“凭什么你能享受这一切?凭什么我的儿子早早就去了?”
“老天何其不公?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太具体的话,谢衡玉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时自己脑海中十分昏沉,除了女人的声音之外,不断盘旋的只有四个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得到的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努力,更不是因为他优秀,他可贵。
只是因为……他与家主夫妇心心念念的那个孩子相似。
第一次,谢衡玉被一向慈爱的母亲打得皮开肉绽,背后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幸而家主及时赶到,才勉强将他从狂症发作的夫人手下救了出来。
那日夜里,当家主给谢衡玉疗伤时,他没有哭,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说,懂事得让人心疼。
家主深深看着眼前这孩子,问他的第一句话是:“阿玉,你如今怎么想?”
小小的谢衡玉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很疼,父亲。”
谢家家主一怔,终于宽心——因那“父亲”两个字,他便知道谢衡玉不会再纠缠此事。
于是便能作罢,所有亏欠和恩情,都没什么好再计较。
谢家家主重重叹了口气:“你母亲,她是很可怜的,虽有时不太清醒……但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你要谅解。”
后来,谢衡玉记得他又跟自己讲了很多话,类似于“谢家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我们会将你当做亲身骨肉一样培养”“你要感恩”“这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资源”等等。
谢衡玉默默听着,一一应下,那情绪平和得简直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谢家家主对他很是满意。
只是最后的最后,那少年终于忍不住,犹豫着,还是问了一句:“弟弟……叫什么名字?”
在此之前,谢衡玉从未听过一星半点和那个早夭的孩子有关的事情。
谢家家主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才用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沉重、哀恸,却又满是慈爱的声音道:“瑾。谢衡瑾。”
……
那是一个深夜,大雨倾盆。
十岁的谢衡玉一边趴在榻上晾着伤,一边用手指一遍遍地写着那个字。
瑾。
无暇之玉。
而他是“玉”,只是瑾的一半。
他明白了,理解了,认可了……在谢家,他永远只会是谢衡瑾并不完美的替身。
这个名字,从此,是谢衡玉难以逃离的一方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