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见她赶来,只好停住脚,微微吁了口气,劝道:
“你既有话,说过便算。我听完也自不会往心里去。”
李媺喘了一阵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绪。她低低说道:
“冠军侯,你可记得,两年前,也是像这样一个夏日里,我、我们头一回相见?”
“是吗?”
李媺不理霍去病漠然的语气,继续娓娓道:
“前年夏月时,因册立皇太子,陛下在上林苑中大宴群臣。我有幸,随家人一同到苑内晋见皇后殿下。”
“那天天也是这般蓝,一丝云彩也没有。陛下命大将军麾下的建章营骑,在苑内狩猎。”
“我还记得,那时我站在高台上眺望,看见那些骏马,像地上的鸟儿一样,成群结队地飞奔。它们跑啊跑啊,紧追着那些狐鹿兔群之后。”
“我虽然离得远,但还是一眼就看见,在这马群当中,有一匹雪白的马儿,远远地抛下所有人,独自一个冲在最前头。”
“它的身躯,比天上的云彩更白;它的四蹄,跑得比飞鸟更快。”
“但我一眼看见的,只有坐在那匹白马上的人。他虽是独自一人,却毫无畏惧,好似天上下凡的羽人。要是眨一眨眼,再睁开看时,只怕他便会消失不见了。”
李媺说到此处,语意已不复方才的苦涩无奈,转而缠绵悱恻,令人心动。
“这少年将军,不理那些狐兔,纵马冲向鹿群中个头最高最壮实的公鹿。只是一箭,那头鹿便倒下,所有飞禽走兽更是一哄而散。”
“他却看也不看那些猎物,更不看那鹿。只是跃下马来,一人在前、马儿在后,大步走到溪边。”
“他取水泼向白马,和马儿嬉闹在一处。虽然离得远,我听不到他那笑声,但我看他身形,便能猜到他有多快活洒脱。我知道的……”
“只有他一人,勒马于茫茫原野中。天地之间,仿佛都只有他一人而已……”
“正是在那一刻,我、我便再也忘不掉这情景……这个人,也从此走进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再也拔不掉……”
夏侯妍心内滚烫,既是感动,亦是愧疚。因为好友的这句话,也直说到她心里去了。
这个中滋味,只怕无人能比她更为清楚。
夏侯妍既知好友不久便将进宫、成为太子侍妾,她悔意颇深,心想:
“早知如此,之前冠军侯要前来的事,我便不该瞒她……”
想到此处,夏侯妍心内越发歉疚。
但她此时哪里敢有半点动静,默默听了半晌,里头悄无声息,她也不敢探头张望内中情形。
又过得一阵,她才听见李媺又再开口说话:
“那日我才知道,原来这位勇夺头筹的武士,正是闻名天下的冠军侯!”
“只是,席上向你道贺的人那样多,我只能远远地在一旁看着,甚至不得走近……”
“我等了好久,这才等到机会,走到你面前,向你敬了一杯酒。”
“你只是匆匆扫了我一眼,见我是女子,反而退开两步,这才从小黄门手里接过我那杯酒,向我说了声:‘多谢’……”
“你这一句话,我一直记着,念着,忘不掉……已经两年了……”
“我今日冒着得罪主家的风险,也要见你不可。一来,确是因我不久便要进东宫,二来,也是我只想告诉你一声、告诉你……”
李媺说着说着,声音又复哽咽,已是说不下去了。
夏侯妍哪怕不用朝里头看,都已经猜到,此时李媺的神色,必是既深情又哀伤。
她对好友的这番情意,感同身受,因此之前心里那些不敢告之于人的念头,此时想起,更感懊悔。
夏侯妍凝神又听下去,只听得里头不时传出李媺极低的抽泣声,却并无霍去病的声息。
她按捺不住好奇,壮着胆子从窗后探头望去。
只见霍去病站在台边,他这时身子略移,一半仍是朝外,一半向内。
他不看李媺,那双黑琉璃珠般的眼睛落在水面之上。
从夏侯妍眼内,自看不到霍去病神色究竟如何。
李媺此时已不再哭出声来,她双肩偶尔一耸一耸,这才能看出她心境仍未平复。
霍去病见对方不再说话,他等了片刻,便道:
“你说完了么?”
然后又想抬脚便走。李媺急道:
“我约你到此,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那声‘多谢’,这两年来我没一日能忘得了。往后大半辈子,只怕也难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