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言却让中年琴师面色一变,赶紧下跪,着急忙慌地陈情道:“娘娘误会了,臣那时心思都扑在琴乐之上,教学中难免有所疏忽,是臣的不是。”
孟代绾一笑,抬眸对阿愿道:“夫人瞧,你知道今日为什么往日清高凛然不可攀的崔先生能跪在这里吗?倒是他待夫人,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好脸色,无外乎是因为夫人无权,于他的官途没什么用处,而我如今是东宫侧妃,又身怀龙裔,所以他才会这般卑躬屈膝。”
若是换做旁人,此刻定然会因为猜不透侧妃娘娘的心思而坐立不安,可孟代绾看着阿愿,这人看似局促地坐在位置上,眼中却平静无波。
孟代绾微微蹙眉,笑着摆了摆手,吩咐守在亭外的东宫侍卫道:“拖下去吧,交给刑部查查,崔先生这些年在礼部任职应该贪了不少。”
“是。”
侧妃娘娘开口,一众侍卫顿时将人拖走,丝毫不顾崔先生如何哭喊哀求。
孟代绾没再理会那道貌岸然的琴师,而是笑着仔细观察着阿愿的神情,最终一无所获,不由失望摇头,“夫人就不讨厌崔先生吗?也不觉得大快人心吗?”
阿愿闻言,急忙起身装作慌乱就要跪拜认错,却被孟代绾一言拦住。
“夫人免礼,不用在我面前这么拘束。家兄是御前侍卫,陛下和太子殿下在骊山狩猎遇刺那次,家兄也在,多亏了顾将军,家兄才免于横死虎口之下。回家之后,家兄时常称赞顾夫人的骑射,六箭之下,虎群尽退……顾夫人明明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勇,为何在我面前如此藏拙?”
阿愿没再下跪,而是直起身子,目光平淡地看向孟代绾道:“因为侧妃娘娘并不喜欢臣妇。”
她也许在某些方面迟钝得很,但对人的恶意却很敏感。
孟代绾轻笑了一声,就好似撕破了脸皮,丝毫不再多加掩饰,轻快道:“那倒是确实,我从少时与夫人在一间学堂读书时,就格外不喜欢夫人。”
“夫人还记得张琴师吗?我大周唯一一位有官职在身的女琴师,崔先生任教之前,张先生负责学堂礼乐之课,明明琴乐之道我是翘楚,夫人琴技粗苯得很,可张先生还是更喜欢夫人一些。”
“张先生不仅琴道了得,学问亦是了得。我记得有一次,她曾当着陛下的面于学堂之上问道,问——今有圣人不死不灭,百姓欲取圣人之血治病,一身鲜血可救一人,有千万人等圣人之血活命,汝等是否杀人取血?”
“当时就连太子殿下都说,当取。唯有夫人不认同。”
“先生又问,若夫人也是等着圣人之血救命的人呢?”
“夫人说,长剑自裁,不负圣人。圣人亦是人,不死不灭亦是会痛的,若今日被束于刑架之上,剖心取血的人是在座的各位,各位可还愿被杀人取血?”
阿愿垂头听着,谁少年时不曾说过几句荒唐之言、出过几次风头?
她不知道孟代绾旧事重提乃是何意,只能默言以对。
孟代绾眸色晦暗,嘴角的笑却依旧,“张先生喜欢夫人的心性,虽然她当时将夫人痛骂了一顿,但我看得出张先生是因为担忧夫人才会失态责骂。夫人的心太软了,就像在被怀王掳走的马车上,夫人明明可以选择不救我的,这也是我不喜欢夫人的原因。”
——妒忌。
华京之中,人人都赞孟家女端庄贤德、大度从容,却少有人知这位主儿是个最善妒之人。
孟代绾妒恨极了。
若天下真有这样的良善之人,让他们这些费尽心思、蝇营狗苟才活下来的人情何以堪?
她缓缓走近阿愿,用力抓住其手腕,靠近阿愿耳畔低语道:“夫人有没有想过,你救的是一条蛇蝎,她反过来想要你该怎么办?就比如说我今日要是不慎跌倒……”
“臣妾拜见侧妃娘娘!”
一阵急促的女声打断了孟代绾的话,而阿愿也极快地从孟代绾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疾步后退。
孟代绾看了眼阿愿,又看向亭外匆匆而来、发髻跑得都有些乱了的晓春浅,笑吟吟开口:“晓美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咸福宫?”
美人是东宫嫔妃中不上不下的一个位份。
孟代绾看向晓春浅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这个女人也是厉害角色,骊山行宫之后就爬上了太子的床,被封为美人。
“臣妾担心侧妃娘娘孕中无聊,特来相伴,”晓春浅边说边看了一眼阿愿,“顾夫人笨手笨脚的,怕是伺候不好娘娘,还是臣妾来吧。”
话音落,孟代绾看着宛如姐妹般挤到她跟前,硬是把阿愿挤开的晓春浅,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这东宫中心机最深的一条毒蛇,竟然会护着一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