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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番外:苏文(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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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眶猝不及防被热浪填满。巴黎冬夜的风裹着塞纳河的水汽掠过耳畔,却吹不散此刻鼻尖酸涩的潮意。我用颤抖的手掌缓缓抚上海天后颈,指腹摩挲着那里细软的绒毛,仿佛触碰着历经漫长寒冬才抽芽的春枝。

“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父亲啊……”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沙哑中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意,却又不自觉地染上蜜糖般的甜。我轻轻扳过他的肩膀,拇指拂过他脸颊时,触到的湿润不知是他的泪,还是我悄然滑落的情,“竟还奢望着尝一尝做父亲最地道的滋味。现在才明白,上天赐予的这份圆满,早把世间所有滋味都比下去了。”

一旁的婉清早已感动得泣不成声。她用双手颤抖着搭上我和海天的肩膀,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衫,将此刻的温情无限蔓延。“皮埃尔那老伙计,这回总算说了句通透话!”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这世上的亲缘哪有什么固定的模样?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但老天爷赐给咱们的这份缘,分明是把人间最甜的蜜,全酿进咱们一家人的日子里了!”

她突然张开双臂,将我们紧紧圈在怀中。羊绒围巾裹住的不仅是三个人相贴的温度,更把彼此牵挂的目光、相视而笑的默契、风雨同舟的笃定,都密密匝匝地织进这方寸温暖里。

海天忽然松开手臂,伸手指向前方,睫毛上未干的水光在夜色里闪着细碎的光:“爸,妈,咱们到家了。”顺着他指尖望去,老杜蒙家那座老房子正披着月光静静伫立。铁铸大门两侧的壁灯静静地亮着,黄铜灯座托着暖融融的光晕,像两盏融化的琥珀,将铁艺雕花的影子温柔地投在石板路上。

“你还保留着竹吟居的习惯,”我指着那两盏壁灯对婉清说,声音不自觉地染上温柔的颤意,“总要留盏灯在门口。”

“亮着灯的地方才叫家嘛!”婉清仰望着壁灯,声音忽然变得柔软:“只要这盏灯亮着,守家的人心里就踏实,赶路的人也知道方向在哪儿。”话尾的余韵还在风里飘,她忽然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攥住我和海天的手腕往前拽,石板路上的冰碴子被踩得咯吱作响:“哎哟我的天!你俩在台上讲得嗓子冒烟,到这会儿连口热乎饭都没下肚呢!走走走,麻利儿回家整饭!”

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冷不丁又刹住脚,伸出食指戳了戳海天裹得严实的呢子大衣,恨不能透过布料瞧个仔细:“对了!你里头那件精贵西装,这一下午又是墨汁儿又是水彩的,都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不行,我进屋就给亚瑟打电话,高低问清楚哪家洗衣铺子能降住墨汁水彩!这要是洗不出来,多体面的衣裳也得废喽!”

她边絮叨边加快脚步,京片子里带着火烧火燎的热乎劲儿。我和海天相视一笑,任由她像只心急的燕子,叽叽喳喳地拽着我们,向着家的温暖奔去。

接下来的三天,老宅化作年味交织的工坊。婉清在厨房支起铸铁锅,面团在她布满面粉的手中翻飞,擀面杖起落间,饺子皮薄如宣纸;海天蹲在八仙桌前,将提前写好的春联按褶对齐,墨香未散的“汉韵西融”横批在阳光下泛着乌润光泽;我踩着木梯检查檐角灯笼,红彤彤的穗子早已挂好,在寒风里轻轻摇晃。

除夕当天恰逢周日,亚瑟一家五口与皮埃尔主任夫妇踩着满地霜花到来。推开雕花木门,喜庆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海天亲手书写的春联早已贴好,墨香混着门框上新刷的桐油味。窗棂上贴着红艳艳的窗花,玄关处铺满北方特有的芝麻秸,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咯吱”声。皮埃尔主任摘下金丝眼镜,反复端详着横批赞叹道:“苏教授,章先生,这四个字用来诠释你们那堂文化交融的课,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壁炉里的松木噼啪爆开火星,卢卡斯忽然压低声音:“听说谢和耐先生要将那堂课的实录刊登在《通报》上?”他手中的银质茶匙在红茶里搅动,划出细小的涟漪,“要知道,上一位登上这本期刊的中国学者,还是二十年前的季羡林先生。”

我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青瓷表面沁出的水珠滑进掌心。一旁,海天正耐心地教亚瑟写“福”字,狼毫笔悬在半空凝住,红纸上晕开深色墨点。皮埃尔却端起红酒杯,大步走向壁炉,跳动的火苗映得他脸庞发亮:“震动已然开始!今早柏林汉学研究所发来加急电报,苏黎世大学的教授们守着电话催问录像——咱们东方语言文化学院,这回可要在塞纳河畔敲响汉学新章了!”

皮埃尔主任突然旋过身,翡翠扳指撞在胡桃木壁炉架上发出清脆声响,镜片后的目光像聚光灯般锁定还在握着毛笔的海天身上:“章先生,有两件让我既头疼又欣喜的事,非得和您还有苏教授好好商议!”他抬手推了推下滑的金丝眼镜,从公文包里抽出厚厚一沓夹着便签条的报名表,纸页间还散落着几张色彩斑斓的手绘课程大纲。

“瞧瞧这些热情的学生!”他抖了抖手中被翻得边角发毛的报名表,每张表格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空白处还贴着学生们手写的“恳请加额”“盼复”的便签,“苏教授的《中国古代山水诗的意境美学》原定半年期、每周二周三下午的课程,我们把选修名额从一百人一扩再扩到三百人,可教务处的报名窗口每天清晨六点就排起长队,负责登记的玛丽女士这几天写钢笔字把手都磨出了茧子!”他苦笑着摇头,眼里却满是自豪,“即便这样,走廊里还贴着学生自制的‘求旁听’告示,用中文写着‘愿站着听完每一节课’。”

亚瑟的祖父老杜蒙凑近细看,老花镜滑到鼻尖:“这些年轻人,比我们当年抢图书馆座位还疯狂!”皮埃尔却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请愿书:“现在可好,他们变本加厉——联名要求由章先生单独开设《中国的诗与画》课程,要用水墨、水彩、油画甚至版画的技法,解读王维、李白笔下的山水意境!”

他摊开双手,露出无奈又欣慰的表情:“但学院规定大三学生不能独立承担正式课程,现有课表也实在腾不出空位。可这些孩子天天堵在我办公室门口,甚至把课程计划都细化到每周主题了!”说到这儿,他眼睛一亮,兴奋地一拍手掌:“我们反复商讨,终于想出个折衷方案——开设‘东方艺术研习工坊’。这不算正式学分课程,更像开放式文化沙龙,每周固定时间开放,学生随到随学、自由创作,结课还能拿到学院特制的认证证书。当然,章先生的每一堂精彩讲解,学院都会按课时支付相应酬劳。”

话音未落,他又摸出另一份文件,封皮上“墨韵东方书法社筹建计划书”几个大字力透纸背:“还有这群痴迷的学生!自从见您在工笔画上题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那笔力遒劲又饱含诗意的字迹,让他们着了魔似的四处临摹。他们自发起草社团章程、设计活动方案,就盼着您能担任艺术指导,每周教他们书法笔法与题字韵味。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巴黎街头的画廊橱窗里,都能瞧见学生们模仿您的风格创作的书画作品!”皮埃尔爽朗的笑声震得壁炉里的火苗都跟着跃动,“苏教授,章先生,你们可真是在塞纳河畔点燃了一把东方艺术的燎原之火啊!”

我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釉面沁出的薄汗让杯身有些打滑。皮埃尔话语里裹挟的热忱与期待,像团炽热的火,既灼烧着身为父亲的骄傲,又让我暗自担忧这突如其来的邀约,会打乱我们一家人原本精心规划的行程。目光不自觉飘向海天,只见他倚着雕花窗台,冬日斜阳为他勾勒出层金边,身影却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海天将毛笔搁在笔洗边,瓷与笔杆相触发出清响。他挺直脊背,先朝我投来探寻的目光,那双与我对视过无数次的眼睛里,流转着少年人的纠结与笃定。而后环视众人,语气带着家人之间才有的默契:“皮埃尔主任,您和同学们的厚爱,我们全家都倍感荣幸。这次和父母一起来法国,我们不只是想在课堂上分享东方文化,更盼着一家人能深入体验这里的一切,把所见所学化作日后文化传播的养分。”

他缓步走到窗边,指尖轻轻点过玻璃上凝结的霜花:“巴黎不仅是浪漫之都,更是世界艺术与思想的交汇点。我们渴望走进索邦大学的阶梯教室,聆听法国学者对存在主义的全新诠释;想在巴黎高师的研讨会上,感受哲学思辨碰撞出的火花;更盼着穿梭于各个图书馆的古籍间,解读那些泛黄书页里藏着的文明密码。”他转身时,眼中跃动着求知的光芒,“比起站上讲台授课,我更愿以学生的姿态,在不同的学术课堂里汲取养分。那些跨学科的知识交融,那些迥异于东方的思维模式,或许能为我们的文化研究开辟全新的路径。”

“博物馆里的青铜器与中国的有何异同,街头艺人的即兴创作藏着怎样的文化密码,甚至咖啡馆里陌生人的辩论……这些都是值得全家共同探索的课题。”海天的声音愈发恳切,眼底闪烁着对未知的渴望,“若是被课程表束缚住脚步,我们会错过太多共同成长的机会。只有一家人手牵手去触摸欧洲文化的肌理,才能让东西方的智慧真正在我们心里交融,为文化交流找到更温暖的表达。”

皮埃尔主任的眼中浮起浓浓的赞赏,镜片后的目光像被塞纳河的波光点亮,满是欣赏与了然:“章先生,年纪轻轻却有这般长远的见识,实在让人钦佩!不过,学院早就在课程表的迷宫里为你们铺好了玫瑰小径!”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随后变魔术般掏出一张重新排好的课程表,笔尖重重地点在周二上午的空白处,“苏教授的《中国古代山水诗的意境美学》依旧按原计划在周二、周三下午进行,而您的‘东方文学艺术研习工坊’,就安排在每周二上午!书法社的墨香夜话,则安排在周三暮色降临之时。”他的手指在纸面轻快跳跃,“看!所有课程都巧妙编织在这两天,剩下的五日就像未着墨的宣纸,任由你们泼洒探索的豪情!”

话音未落,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本烫着欧洲地图的皮质手册,扉页滑落三张欧洲铁路通票:“这是学院赠送给你们一家的春节礼物。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啊!这半年,十七天寒假和十七天春假,大可以让你们乘着阿尔卑斯山的风,从普罗旺斯薰衣草田漂向威尼斯的贡多拉,甚至去柏林的博物馆岛与历史对话!学院期待着你们把旅途中的见闻分享给学生,这可比任何课本都生动!”

我摩挲着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铁路通票,烫金纹路在掌心烙下滚烫的印记,眼眶瞬间漫上一层温热。抬眼望向皮埃尔,喉头像是被塞纳河的晨雾哽住:“这哪里是通票,分明是打开欧洲文化宝库的金钥匙!请务必转告学院,这份情谊重若千钧,往后在异国他乡的每一寸游历,都会成为传播东方文化的鲜活注脚。”说罢,我珍重地将通票收进内袋,仿佛封存起一份跨越国界的邀约。

一旁的海天也凑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地图手册:“原本还盘算着省吃俭用买打折车票,这下竟能自由穿梭欧洲大陆……”他忽然转身看向我,眼中闪烁着少年般的雀跃,“爸,咱们能去维也纳听金色大厅的音乐会,去佛罗伦萨看大卫雕像,还能在瑞士雪山脚下泡温泉!”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向皮埃尔:“这课程安排确实精巧,把教学与游历的节奏拿捏得恰到好处。海天,你看,这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你以后想在学术路上走远,站上讲台是必修课。工坊和书法社就当试炼场,也能提前把你肚子里的墨水,化作能滋养他人的清泉。”

海天挠了挠头,耳根泛红,却还是爽快点头:“行,都听您的!只是周二周三的课程拍得太满,上午要在工坊授课,下午给您当助教,晚上还得带书法社。不过在工坊播种东方美学的种子,又在书法社浇灌传统文化的根系,这份忙碌里藏着的,也许比走马观花的游览更扎实。”

皮埃尔见状,笑得眼镜都滑到鼻尖,他用力鼓掌:“太棒了!我仿佛已经听见工坊里东西方文化的共鸣!待你们游历归来,定要办一场‘行走的文化展’,让巴黎见证真正的汉韵西融!”

壁炉里的松木突然爆开一朵明亮的火星,婉清系着围裙走了进来:“诸位,离年夜饭可没剩多少时间了,咱们不如把‘文化交流’搬到厨房?我备好了最地道的饺子馅儿,就等着各位大展身手呢!”

亚瑟的眼睛瞬间亮得如同塞纳河上的星辰,他一个箭步冲到海天身边,勾住好友的肩膀:“海天,快教教我怎么包出月牙饺!上次在唐人街看师傅包,我学了半天都没学会!”老杜蒙则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悠悠站起身:“当年在北京,我可是包饺子的一把好手,今天倒要和年轻人比一比!”

在一片笑闹声中,众人纷纷解下外套,挽起衣袖。海天利落地将擀面板搬到餐桌中央,婉清变魔术似的从橱柜里取出早已和好的面团,雪白的面粉洒在橡木桌面上,仿佛铺上了一层冬日的初雪。案板上的面团在众人手中变换形态。老杜蒙的擀面杖上下翻飞,擀出的饺子皮薄如宣纸,又似被春风托起的玉兰花瓣,边缘泛着自然的波浪纹,每张都圆得像是用圆规量过,引得婉清不住赞叹:“老爷子这手艺,怕是能去北京老字号当大师傅了!”

相较之下,皮埃尔夫妇则像初次执笔的孩童。皮埃尔的手指笨拙地捏着饺子皮,馅料总从指缝里漏出来,夫人急得直跺脚:“亲爱的,你包的哪里是饺子,分明是会开口说话的小怪物!”两人忙活半天,盘里歪歪扭扭的“作品”惹得满堂大笑,连严肃的卢卡斯都忍俊不禁。

当海天端出金灿灿的蛋饺,众人瞬间屏息。金黄的蛋皮裹着鲜嫩的肉馅,整齐地码在青瓷盘里,宛如一颗颗缀满琥珀的星子。亚瑟的母亲卢卡斯夫人伸手轻轻触碰,又慌忙缩回:“这哪里是食物,简直是艺术品!”她执意跟着婉清钻进厨房,围裙下的身影透着股认真劲儿,时而踮脚看火候,时而快速记录配方,转身又系上另一副围裙,煎牛排、焗蜗牛,将法式浪漫融入年夜饭的香气里。

暮色渐浓时,两米长的鞭炮如红绸般缠绕在梧桐树上。五点钟声撞碎寂静的刹那,海天手中的火柴划出明黄色弧线。“噼里啪啦——”鞭炮声如惊雷炸响,火星子如金蛇狂舞,在空中绽成细碎的光雨。卢卡斯夫妇本能地捂住耳朵,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张望,眼睛瞪得像卢浮宫里的水晶吊灯;皮埃尔夫人则躲在丈夫身后,既害怕又兴奋地尖叫;老杜蒙夫妇却怔怔地望着火光,皱纹里盛满回忆,喃喃道:“和北平城的年啊,一个味儿……”

突然,老杜蒙皱起眉头,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记得在中国,最重要的那挂鞭,都是在新春钟声敲响的时候放啊!这一次怎么提前放了呢?”他的目光带着疑惑,仿佛要从记忆深处翻找出答案。我笑着指了指墙上的时钟,又比了比窗外渐暗的天色:“您大概把时差忘了吧,巴黎与北京相差七个小时,此时咱们这里的五点,正是中国新春钟声敲响的时刻。这样既遵循了中国传统,又不用等到巴黎的深夜,免得扰了四邻清梦。”

老杜蒙一拍脑门,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原来如此!我竟把这茬给忘了!”他望着还在噼啪作响的鞭炮,脸上绽开孩童般的笑容,“是啊,中国年可不得按照中国的时间去过?无论身在何处,骨子里的年味儿是改不了的!”说罢,他率先举起手,大声喊道:“新春快乐!恭喜发财!”他眼中闪着光,仿佛又变回那个穿梭在北京胡同里的年轻学者。紧接着,“万事如意”“阖家幸福”的祝福声从其他金发碧眼的客人口中吐出,法语与中文交织成温暖的浪潮。

回到餐厅,圆桌上早已摆满佳肴。婉清指着元宝似的饺子笑道:“吃了这饺子,来年财运滚滚。”又指向色泽红亮的红烧鱼:“年年有余,日子越过越富足。”皮埃尔举着香槟杯,目光扫过翡翠般的碧螺虾仁、琥珀色的花雕醉鸡,惊叹道:“原来每道菜都是一首诗!”当中国的女儿红与法国香槟、波尔多红酒相碰,清脆的声响里,倒映着不同肤色的笑脸,酒香混着菜香,在暖黄的灯光里酿成跨越国界的团圆。

晚八点的钟声敲散了宴饮的热闹,三对法国夫妇相继披着夜色告辞。亚瑟听闻我们依然准备按法国时间守岁,执意留下陪伴。我们和往年一样点燃一支红烛,烛火在黄铜烛台上绽开橘色光晕,将众人的影子摇曳着投在镶金墙纸上。壁炉里的松木时不时爆出星子,混着婉清新沏的碧螺春茶香,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打着旋。亚瑟变魔术似的从帆布包里抽出厚厚一摞资料,彩色便签如群蝶翩跹:“我把索邦、高师的课程表全整理好了,连蓬皮杜中心下个月的展览排期都标注了!”

海天和婉清几乎同时扑向茶几,两人的影子在课程表上叠成晃动的剪影。婉清的珍珠发卡随着动作轻颤,铅笔尖在“存在主义专题研讨”旁迅速画下五角星;海天则用红笔圈出卢浮宫文物修复讲座,兴奋时袖口扫落了亚瑟特意带来的可丽饼,碎屑星星点点落在地图册上。“你看!”海天突然指着意大利地图,“等寒假咱们坐蓝色列车穿越阿尔卑斯,既能实地考察欧洲山水,又能对比中西绘画里的雪山意境!”

讨论间隙,海天拿起吉他,指尖在琴弦上灵活拨动,《康定情歌》的旋律裹着壁炉暖意,在客厅里悠悠回荡。亚瑟蓝眼睛突然亮得惊人,扯松领带就着节奏打起响指,当海天拨响《今夜无人入眠》的前奏时,他突然甩开外套,露出洗得发白的学院毛衣,站到壁炉前摆出歌剧演员的夸张姿势。原本庄严的咏叹调,在木吉他随性的伴奏下,竟透出几分街头艺人的洒脱。我和婉清不禁开怀大笑,婉清笑得直不起腰,手中的茶盏泼出一半,温热的茶水在胡桃木桌面上蜿蜒成溪。

时间在音符与欢笑中悄然流逝,当午夜钟声终于撞碎寂静,十二声悠长的轰鸣在房间久久回荡。就在最后一声余韵消散的刹那,角落里的老式转盘电话突然发出尖锐的蜂鸣,红色指示灯急促闪烁,仿佛要刺破这沉醉的夜。

房间里的四个人都吃了一惊。我们一家来法国才半月有余,平日除了和亚瑟一家偶尔联系,这部老式转盘电话几乎整日沉默,此刻骤然响起的铃声,倒像是寂静深潭里投入了巨石。“难道是我父母特地打电话来给你们拜年?”亚瑟一个箭步蹿到电话旁,利落地按下了免提键。

电流声沙沙作响间,听筒里突然炸开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密集的鞭炮炸响裹挟着硫磺气息,穿过万里电话线轰然撞进耳膜。婉清手中的茶盏“当啷”磕在瓷碟上,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海天猛地从软垫上弹起,膝盖重重撞在雕花茶几角,发出闷响。亚瑟瞪大碧绿的眼睛,金色睫毛几乎要扫到眉骨,下意识捂住耳朵,却又好奇地凑近听筒。此刻这阵熟悉的爆竹声,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恍惚间,雕花穹顶化作竹吟居的灰瓦白墙,波斯地毯漫成山塘街的青石板路,塞纳河畔的寒风里仿佛飘来了苏州街巷的糯米香。我盯着电话机泛着冷光的金属机身,全然忘记该用英语应答,脱口而出带着京腔的汉语:“您好,请问您找哪一位?”

“哥!”带着笑意的哽咽穿透鞭炮声传来,那声线与海天低沉浑厚的嗓音如出一辙,却裹挟着岁月沉淀的儒雅温润。紧接着,听筒里飘出个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声音,甜润得像浸了桂花蜜:“嫂子!海天!”两道声线在跨越万里的电流中交织缠绕,化作齐声的高呼冲破听筒,“过年好——!”

“咚”地一声,海天手中的吉他如坠冰窟般重重砸向波斯地毯,木质琴身与地面相撞的闷响混着琴弦迸裂的铮鸣,惊得壁炉里的火星都猛地窜起。“爸……妈……”他颤抖的唇齿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呢喃,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突然,他踉跄着扑向电话,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木地板上,却浑然不觉疼痛。颤抖的指尖悬在听筒上方,仿佛触碰的不是空气,而是万里之外父母的面庞。“爸——妈——”他再喊,额头抵在冰凉的电话机身,双臂紧紧环住听筒,仿佛要将那端传来的声音全都圈进怀里。滚烫的泪水顺着下颌线奔涌而下,滴落在转盘拨号盘的缝隙里,“三年了……终于在除夕夜听到了你们的声音……”沙哑的泣音里,藏着九百多个日夜积攒的思念,在巴黎寂静的深夜里碎成一片潮湿的雾。

婉清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茶盏“哐当”坠地,泼洒的茶水在地毯上漫开深色痕迹。她却完全顾不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颤抖的双手死死攥住电话机身,泪水夺眶而出:“老天爷!真的是你们……”

我喉咙发紧,眼眶瞬间被热浪填满,踉跄着扶住摇晃的椅子才勉强站稳,只觉得胸腔里翻涌的热浪几乎要冲破喉咙:“一白,灵萱,真不敢相信是你们!你们从哪里打的电话啊?”那尾音像被揪住般不住颤抖,目光死死盯着电话机,仿佛要透过冰冷的机身,看见万里之外熟悉的面容。

一白激动的声音传来:“哥,我们在苏州邮电局!海天来信告诉我们你们那里的电话号码,我和你弟妹就动了这个念头,这不,排了整整一夜的队,总算赶上了巴黎新春的钟声!”紧接着,灵萱甜美的嗓音也传了过来:“是啊,嫂子、海天,过年好!为了能打通这电话,我们天不亮就来排队啦,就怕错过你们那边的跨年!”

“爸,妈,”海天第一次抢过话头,喉间像是卡着块滚烫的炭,“你们……你们……都好吗?”

“都好,你们放心吧!”一白的声音裹着跨越千里的暖意,沉稳中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电话线那头的手正轻轻抚过听筒,“昨天我和你妈包了饺子,做了碧螺虾仁和蛋饺,还有西湖醋鱼、笋干烧肉……”他忽地轻笑一声,带起的尾音像浸了蜜,“我俩还温了黄酒,就着电视里的春晚,为你们一家三口的健康平安干了一杯呢!”

海天的嘴唇忽然轻轻抖了一下,他垂眸盯着电话机闪烁的指示灯,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半晌才喃喃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说给自己听:“都是我爱吃的……”

“小馋猫!”听筒那头灵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宠溺,又裹着一丝湿润的哽咽,像是含着蜜的糖霜沾了露水,“等你们一家暑假从法国回来,来咱家住时,妈让你们三口人吃个够!”

“哪里就馋了?”海天忽然歪着脑袋,声音拖得老长,尾音像被蜜糖黏住般打了个卷,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后背抵着雕花护墙板,双腿随意蜷起。他无意识扯着毛衣下摆的线头,仿佛又变回了小时候赖在父母膝头的模样,“爸,妈,我跟你们说,今晚年夜饭我们也做了碧螺虾仁、蛋饺,还有西湖醋鱼!”说到这儿,他突然把听筒紧紧贴在脸颊上,嘴角噙着调皮的笑,“只不过那鱼是从塞纳河捞的,煎鱼时滋啦作响的油花,闻着竟和家里灶台飘出的香气一个味儿!”

壁炉的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眼底泛起细碎的光。“巴黎的唐人街什么都有,鸡头米、茨菰片,连新鲜的荸荠都能买到。”他蜷着身子,用膝盖轻轻蹭着羊毛地毯,像只撒娇的猫儿,“学院后门转角有家苏州点心铺,阿婆包的青团子,咬开就是绵密的豆沙馅,甜香直往鼻子里钻,和观前街哑巴生煎旁那家老店,真差不离……”

“海天!”一白突然拔高声调,话音里裹着三分佯怒七分宠溺,“没大没小的!光顾着自己说个不停,也不知道让爸妈插上句话?”他顿了顿,听筒里传来刻意清嗓子的响动,像是故意要吸引我的注意,尾音自然而然地转向温和:“哥!听海天在心里念叨,你们二月初就开课了?第一堂课上得还顺不?这孩子没给你拖后腿吧?”

一白的话音还在空气里打着旋儿,婉清整个人瞬间像被点亮的灯笼,眼尾泛着盈盈笑意。她三步并作两步挤到我身前,几乎是扑向电话,雀跃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骄傲:“一白!你可不知道,你哥和你儿子这爷俩,简直默契得跟一个人似的!这堂课讲下来,整个巴黎的学术界都跟着轰动!等回头把录像带寄过去,你和灵萱可得好好瞧瞧!”

一旁的海天撇了撇嘴,眼尾却藏着狡黠的笑意:“他要是看啊,指定给我的画挑出点毛病,还得拿我弄脏的西服说事……”

海天的话音还悬在半空,听筒两端便炸开一片笑声。婉清笑着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我,眼角沁出的泪花在暖黄灯光下闪闪发亮。我接过电话,喉结微微滚动:“一白,这一冬身子骨还行吧?你那肺可经不起折腾,重活千万别碰,出门得把围巾裹严实了。你嫂子做的千层底棉鞋,可别嫌捂脚舍不得穿。”

我望着落地窗外巴黎的夜空,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下来:“说起来,今年春节又隔着半个地球,但能听见你们的声音,心里就踏实多了。” 一声悠长的叹息混着电流声,“等暑假回国,只要那边学校没临时安排,我们一家立马往苏州赶。到时候咱们摇着蒲扇坐在院子里,泡上一壶碧螺春,好好补上这些年的家常!”

“是啊,哥!”一白的声音裹着江南梅雨浸润过的温柔,又带着烈酒入喉的滚烫,字字句句都像是隔着电话线轻轻叩击心门,“今年咱们相隔万里都能听到声音,没准明年春节咱们就可以坐在一起围炉夜话了呢!”话尾还沾着未落的笑意,听筒里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催促声,像细密的雨点击打在瓦片上。他的语气瞬间变得急促,却仍透着让人安心的沉稳:“哥,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了,咱不说了。海天,这半年好好照顾你爸妈!咱们一起等着相聚那一天。就像你教给我的那句法语一样……”

壁炉的火光在婉清眼底明明灭灭,她下意识抓紧我的手臂,袖口下的指尖冰凉发颤。海天不知何时已从地毯上跪坐起身,挺直的脊背绷成一道紧绷的弦,睫毛下闪动的泪光将巴黎的夜色都晕染得朦胧。当听筒里一白儒雅的声线与灵萱甜润的嗓音交织缠绕,缓缓吐出那句带着岁月沉淀的法语起调:“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固。我们三人对视的瞬间,那些跨越重洋的思念、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期盼,都在胸腔里化作奔涌的潮水。无需任何示意,三张嘴同时张开,声音带着共振的颤意,与电话那头跨越万里的声浪轰然相撞:“espérer et attendre!”

听筒里突然传来刺耳的忙音,如同一把无形的剪刀,生生剪断了跨越万里的温情絮语。海天的手指在听筒上悬了许久,最终缓缓落下,金属按键发出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壁炉中跃动的火苗,将三人的影子摇晃着投在墙上。

“espérer et attendre!”海天突然开口,沙哑的声线裹着未干的哽咽。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年轻的面庞上,泪水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却在唇角凝成一抹带着希望的笑意。

婉清的指尖率先覆上他颤抖的手背,我的手掌紧接着落下,覆住两双相握的手。亚瑟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金发扫过海天肩头,他碧色的眼睛里闪着光:“明年今日,我们一起去苏州听爆竹顺着河水流淌的声音!”

四双手在壁炉火光中叠成塔,当那句铭刻在血脉里的箴言在每个人的口中再次响起,巴黎的夜风突然变得温柔。它掠过塞纳河粼粼的波光,掠过圣母院古老的尖顶,将“等待与希望”的余韵,酿成跨越山海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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