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面露不解,郭元振走到一边,深深叹了口气,不再看向他们这般:“洛北,你从长安二年回到凉州投入我门下,如今已有四年了吧?你为什么总是放不下过去呢?”
洛北抬起头,望向郭元振,只见这位英武刚强的郭都护眼中隐有泪光,心中不禁一动。
他敛容正色道:“大帅,我出手救护乌质勒,并不是因为突骑施曾经是兴昔亡可汗麾下的部族,更没有施乌质勒以私恩的意思。”
郭元振严肃了面容:“那你是为了什么?”
“谈判与行军打仗相同,不能总是以硬碰硬,有时候,也要想着以柔克刚,以巧取胜。”洛北先说了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还记得在来此之前,大帅和我们在碎叶城中分析过突骑施的局势。我点破乌质勒遭人下毒之事,便是要告诉乌质勒和娑葛,突骑施内部一众势力虎视眈眈,他们想要平定内乱,只有依靠大唐的支持。”
郭元振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你现在是把自己搅了进去!我猜,乌质勒醒来之后,不仅让你来请娑葛,还告诉你,他如今身边无人可信,希望你留在牙帐之中,帮他一起查出这个下毒之人?”
“是。”洛北点头承认。
“你上了他的当了。你留在牙帐,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大唐。”郭元振苦口婆心,“如今突骑施内部势力错综复杂,无论你找出是谁下毒。对方都可能会借此掀起一场阴谋叛乱。到时候,大唐就不得不插手突骑施内部的战事。于大唐何益?于安西将士何益?”
“大帅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但我不是这么看的。”洛北坦然道,“且不说被指认下毒之人在不在突骑施内部,此人又会不会因为被指责就发动阴谋叛乱。只说一点,大帅,大唐为什么不能插手突骑施内部的战事?”
他顿了顿,信步走到帐门前,望着晦暗天空下漫天的风雪:“自贞观年间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开西域以来,大唐将士越过葱岭,在西域诸国肆意驰骋,将天可汗之名传扬天下。因为有这份声望,大唐将军来到西域,对西域诸部如使臂指,甚至靠数千汉兵,就可以征服一个王国。”
他放下帐门,走回温暖的营帐中,看向郭元振和解琬:“大唐在西域的大好局面,是在苏海政听人谗言,误杀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时葬送的。”
郭元振和解琬都以为他是阿史那弥射的曾孙,知道他说这话也有为自己先祖张目的意思,一时都低下头去。
“忠心耿耿的阿史那弥射反被大唐所杀,在西域各国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暴。那些曾经忠诚的各部首领们,都开始怀疑大唐是否值得他们效忠。”
“但仅凭这一件事,还不至于让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崩盘。阿史那弥射死后,他麾下的处月、弓月两部引吐蕃兵入西域,要为自己的主君报仇。苏海政竟然畏惧吐蕃兵势,以军中辎重贿赂吐蕃人,与他们约和而退。”
“从那之后,大唐在西域既失去了仁善与威德的声望,也失去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名声。所以吐蕃和突厥入侵西域时,各部都是望风而降,未有半分抵抗。直到武周年间,王孝杰复开西域,朝廷还要屯两万重兵于安西四镇,才能稳固西域局势。说句不好听的话吧,我们一直在为当年失去的东西买单。”
“如今突骑施掌控着西域大半土地,乌质勒深孚众望,却无法长久地弹压手下所有部族。我们借此机会介入突骑施内务,正是重新竖立大唐威德的最好时机。这样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帅不肯去做!”
这话是洛北的肺腑之言,他倾吐一毕,说得郭元振和解琬心中也是激动万分。
郭元振知道他一片赤诚,脸上不禁带了点羞惭神色。但他望向洛北坚定的目光时,心中又是一动:“这是步好棋,但也是步险棋啊。洛北,你的安全......”
“我既然敢当众点破乌质勒的情况,便能有把握弹压住众人。不过......”洛北轻轻笑了一声,“倘若我真的不幸罹难于此,还请大帅收我尸骨,葬于碎叶城外。”
这话已经颇有几分易水之畔的萧萧气息。郭元振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似乎又看到了昔年初到凉州的那个少年,当年洛北肯把自己的性命像黄沙一样在戈壁滩中抛掷数次,如今他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生死就放弃如此绝妙的机会?
郭元振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率两千精骑在碎叶城等候你归来,如若十日之内,你没有消息传出,我便率军杀进乌质勒的牙帐——”
“杀害使臣便是向大唐宣战,乌质勒或许敢阳奉阴违,却绝没有向我们公然开战的胆量。”解琬望向洛北,眼中带了些难得的欣赏:“真是后生可畏啊,洛北,突骑施的事情,我们就全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