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节被他震在当场,几乎口不能言,直到冬风一吹,吹得他身后阵阵发凉,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湿重衣。
是的,他自顾自地想,洛北说的一点不错:
胡禄屋部自第一任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被杀之后便四散而去,有一部分族人随着首领去了吐蕃,欲积蓄实力,为阿史那弥射报仇。还有一部分留在西域,为忠节的父亲和他自己统领。
但在多年之前,同样出身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受突厥大汗默啜之命,远上雪域高原,把胡禄屋部首领和他所部的子民带回了西域。乌特特勤本就占据着正统名份,又以仁德爱人著称,那些最穷苦的牧民甚至把他作为祆神的化身来崇拜。
有此人在,忠节手下的牧民叛逃不断,所幸默啜没有真的把乌特特勤封到西域来做王,只是把他留在了于都斤山的大汗牙帐里,否则不消几年,忠节就会众叛亲离。
好在乌特特勤身死,默啜之子拓西可汗又不得人心。忠节勉强稳住局势没几年——唐廷竟又封了第三任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来到西域!
阿史那献远离西域多年,却照样有办法笼住西域各部族。如今他在北庭是部族众多、牛羊繁茂,又有胡禄屋部、鼠尼失部和弓月部三部全力拥护,忠节手下人心浮动,已非一日。
但这些都是机密消息,即使是忠节自己的心腹也未知全貌,洛北一个从中原来的使臣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忠节想到此处,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要立刻回到自己的大帐中,派出最精干的手下去打探此人的消息,他要搞清楚……这个洛北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对西域情况如此熟悉?
他的这番思量,洛北全然不知,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无暇分神去阻拦,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难题:“整整三日的时间,竟连毒从何来都没有查清楚?”
娑葛见他惊讶,脸上又不禁多了几分惭愧:“不错,按说此事本不该拿到洛司马面前请你分神,但我这些不成器的属下已将我父亲的饮食查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半分线索。”
洛北沉吟片刻:“那盛放这些饮食的器皿呢?都派人查过吗?”
“查了。”娑葛点了点头,“我父亲不喜奢靡,每日饮食都有定数,器皿也是用旧了的。侍奉他饮食的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仆……我实在是想不到,到底还有什么地方被我们漏了?”
洛北一时也想不到答案,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了望一片白雪皑皑的荒野。那几日碎叶城内外都是连日大雪,倘若真的有外人闯入牙帐中下毒,一定会被人发现。
娑葛又问:“洛司马精通药理,或许能从毒药和其产地上找到些线索?”
“倘若在草原腹地,或在中原,这样的想法或许有用。但我们身处碎叶,是丝路上的交通要道,来往商人莫说一万,也有八千……”洛北摇了摇头,“只要幕后黑手有心,就可以托商队从天下任何一处带来毒药。”
娑葛无奈地坐到了屋中的地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有这样一条毒蛇藏在我父亲的牙帐里,我们却无法找到此人是谁。一想到我还要和这些人朝夕相处,言笑晏晏,我就觉得恶心。洛公子,你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娑葛首领,我只是大唐的使臣,我既无权讯问你牙帐中任何一人,也无权搜查任何一座营帐。我不能凭空猜想线索,只能给你做个旁证……”洛北半蹲下身,凑近娑葛,以平和冷静的语气陈述事实:“自三日前我在牙帐中住下,乌质勒首领手下有四个人来找过我打探情况,第一个是你的弟弟遮弩,第二个是首领的卫队长苏禄将军,第三个是首领的近臣康孝哲,第四个……也是刚刚来找到我的,是大将军阿史那忠节。”
“是他们……”娑葛痛苦地低下头,“洛司马,这四人在我突骑施内部素有声望,手上握有兵马,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不能动他们,甚至连怀疑他们的意思都不能有。否则稍有不慎,我突骑施便会内乱。”
洛北没有对他的回答感到意外:“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而且……这四人的手下都有一批人可以为他们效死。他们若要毒害乌质勒首领,绝不会亲自动手。”
娑葛不得不又陷入一片痛苦的沉思。
洛北不急着打扰他——他太熟悉草原上这些自鸣得意的首领们的思维习惯来了,深知贸然开口只会引起他们不必要的警觉,他在等娑葛自己开口把要求提出来。
终于,娑葛抬头望向他:“洛司马……我委托你全权调查此案,你可以任意讯问牙帐中任何一人,也可以随意搜查任意一座营帐,我只求你尽快把此人找到!”
洛北苦笑道:“娑葛首领,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这个忙,只是我身着唐人的公服在牙帐中贸然行事,恐怕只会引起怀疑。”
“我给你我的令牌!”娑葛从腰间扯下一块金质腰牌,“这是我调兵的令牌,凡见此牌者,如我亲临。洛司马……在这座牙帐中,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既然如此。”洛北躬身下拜,“微臣必不辱使命。三日之内,一定出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