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拳打上去的时候,指节传来的触感并不像活人的肚腹,而像是打在了一个覆盖着皮革的中空架子上。
程小满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心,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那玩意儿不会是个用他亲爹做的假人吧?声音也耳熟,应该在开天会中见过不少次,只是当时对方遮掩着面容。
若那人真用的自己亲爹的样貌,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等程小满回到医馆的时候,白非梦已经恢复了元气,活蹦乱跳了起来,程小满跟医修细细确认了丹药的剂量和搭配,想直接带着白非梦回船上去。
“我不想回船上。”白非梦苦着脸说,“被褥太臭了!我要去住这里最好的旅店!住到开船!陪我去吧云哥,我请你!”
程小满拗不过他,只好陪着他去了。
白非梦不求上进,往屋子里柔软的香喷喷的床榻上一倒,枕着手臂哼起歌,他才不在乎最后考核拿多少分,反正肯定会通过的,从前历练一次不落地去,只是为了粘着宋时清罢了。哼了一会儿歌,白非梦忽然意识到程小满也没走,疑惑地问:“云哥,你也不去修行么?我下船之前听他们讨论,这里郊外的望仙台灵气很充盈,很适合打坐,也有一些小邪祟游荡在外,你不要攒分数吗?”
“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在乎,程小满把刚刚从医馆拿回来的药都倒在帕子上,一组一组地数着数分好,把油纸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将那些药丸重新包起来。
白非梦不明白他在干什么,饶有兴味地盯着他把那些药丸分好包好,然后用一张大一些的油纸叠了个袋子,把那些小包药丸装进去。
“这是干什么?”白非梦问。
程小满把纸袋拿到白非梦床边的柜子上放好,随手拿出一小包药丸丢给他,又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吃药,现在也差不多到晚上了,每日早晚一次,一次一包,都给你分好了。这两天先别吃其他的东西,梳理梳理自己体内的灵气,需要我帮忙吗?”
白非梦捏着手里的小纸包目瞪口呆,忽然嗷呜一声嚎了起来:“云哥,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程小满疑惑:“你犯什么毛病?”
白非梦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你好贤惠,好体贴,你要是个姑娘咱俩还能凑合凑合,我娶你算了!”
“滚蛋!”程小满忍无可忍地把水泼在了白非梦脸上,问:“我现在还体贴吗?”
白非梦抹了把脸,怏怏地说:“你这人,开不起一点点玩笑。”
程小满没心思跟他开什么玩笑,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男人,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白非梦呆呆地“啊”了一声,又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紧接着问:“是你师父吗?”
程小满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
“很明显啊,跟你很熟的男人,除了我,不就你师父嘛。”白非梦摊手,“你总不可能喜欢哥们我,这还用猜?”
白非梦真是难得聪明一回!程小满捂住脸,闷闷地说:“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凭什么!”白非梦不满。
程小满怏怏不乐:“因为我跟他保证过会改,总之你不许乱说。”
裴怜尘并不知道程小满遇见了什么,他只能倚在窗边,感知着那有自己一缕魂息的命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自己感知不到的远方。
李无错却在这个时候终于姗姗来迟地露了面。
“这是什么?”裴怜尘不解地看着那条赤阳金打造的铜钱形手链,“为什么又是铜钱?”
“储存灵力的小法器,你戴上跟我走吧。”李无错说,“我已跟人皇说好,带你去陵中,取回你的本命剑,他们不会阻拦。”
裴怜尘的本命剑,真正的问道剑,如今还在赵暄的陵寝里埋着,李无错是想请如今的人皇赵倓行个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悄悄去把问道剑取回来。毕竟裴怜尘这次是真的大限将至,人孤零零地走了,至少也该和本命剑风风光光地葬在一处。
“我不要。”裴怜尘摇头,他有问道剑了,虽然只是一把破破烂烂的低阶铁剑,但是这就够了,他到时候抱着这把剑一起跳到山崖底下长眠就够了,就当是程小满还在陪着自己。
李无错无奈地看着他,见他真的没有要去的意思,只好说:“不要就不要吧,这个法器你留着,小谢也没那么多空闲来成天陪你。”
“好。”裴怜尘顺从地将铜钱手链戴在腕上,问:“故意散播谣言的人,查到了么?”
李无错有些欲言又止,微微叹了口气:“嗯,已经处置了。”
裴怜尘蹙起眉头:“奇怪,翻出那些陈年旧事诋毁我,有什么意义?”
李无错却说:“别想了,那种事不值得费心。”
这种事的确影响不了李无错什么,也不值得费心,可是,裴怜尘骤然惊醒——世上如今同自己最最亲近之人,只有一个。这对程小满来说,一定是无妄之灾!有多少人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那些加诸于他身上的揣测目光,足够压垮一个刚刚受过委屈的孩子。
自己这段时间身子沉重、精神不济,一直浑浑噩噩地,半梦半醒沉浸在自己那些可笑的伤心里,竟忽略了这一点。
裴怜尘翻身就要下床,“我要去归藏津。”
李无错一把摁住他:“省省吧,若真是开天会余孽搞得小动作,你大可放心,他们将你徒弟当宝贝。你现在这样去干嘛,去添乱吗?”
裴怜尘思前想后,仍是不放心,去找谢兰石借来了传讯符。
他命都快没了,也不在乎什么脸面了,有些事再难以启齿,他也必须提醒程小满。
传讯符烧起来后,很快传来了程小满的声音:“小谢哥哥,有什么事吗?”
裴怜尘深吸一口气:“是我。”
程小满突然没声了。
裴怜尘只好接着问:“最近······外头有些关于我的风言风语,有没有人因此欺负你?”
“没有。”程小满不假思索地说,“没有人欺负我,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裴怜尘根本不信他说得,咬咬牙直接说:“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我。我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记得的,一定告诉你。”
至于那些不记得的,裴怜尘在心里苦笑一声,他也只能保证,自己绝不会主动做些胡乱妄为之事。
程小满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身体大好了吗?我只想知道这个,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裴怜尘下意识地飞速说道:“好了,早就好了。你安心跟着学官们去参加考核,不要因为旁的事分心。”
“嗯,你要常常开心,他们说,你开心的话,才能健健康康的。”程小满又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说,“我想在冬天之前改好,我改好了,能一起回家过年吗?”
“能。”
没什么不能的,不就是活着吗,裴怜尘就不信自己区区几个月都活不过去。
一张传讯符烧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