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夫人方才还纠缠着,不想离开,在听到小丫鬟的话后,一时动容了:“会怪罪楼儿吗?”
小丫鬟哄着,“是。”
幽夫人忙伸手抹去脸上的泪,似乎答应跟她走了,“那我回去。”
幽夫人松开罗裳,临走时又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来跟小丫鬟说:“可楼儿是我亲儿。”
小丫鬟压低声音,扶着她,“幽夫人,这话不能到老夫人和大夫人面前说,您忘了,少将军是大夫人所出的嫡子。”
幽夫人一脸失身,杏色眸子微微一颤,里头泛着泪光,声音却似哽咽道:“可是…楼儿…是我儿……”
可是楼儿…是我儿……
幽夫人离开时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句话,未曾间断。
罗裳看着掉在地上的披风,随即捡起来递给云瓷,“收起来吧。”
云瓷点头,“是。”
到了后来,罗裳还是有些好奇,数十年前这位容貌若洛神的幽夫人,到底经历了何事才会变成这番模样,只能被贺庸藏于后宅深处囚禁……
她想,到底是,男人大多喜新厌旧脾性,不喜欢了便甩手一边去。
真是哀哉。
关键是,不待见人也就算了,还要将人困在深宅大院里一辈子见不到自由。
何其狼心狗肺。
这时,云瓷换了一壶热茶,又给罗裳倒了一杯,“小姐,我前些日子,听府上的丫鬟说,这幽夫人那日误伤了老爷,这才会被老夫人惩罚控于梨落阁,不许出来,亦不许人上前探视。”
所以,幽夫人手背上的伤,是出自祖母之手。
“据说,少将军这几日瞒着老夫人去瞧过几眼,这件事,传到了老夫人和大夫人耳朵里,反倒不规劝少将军,而是去梨落阁厉声斥责幽夫人。总之,丈夫不喜,公婆严苛无理,亲儿又不能上前探视,无依无靠在梨落阁生活了半辈子,这幽夫人真倒霉。”
罗裳微微蹙眉:“所以,无论幽夫人去了何处,找了何人,到头来祖母也只会怪罪幽夫人?”
那这不就是我见你顺眼,就会找数以千计的法子来教训你。
这还是个人的做的事?
云瓷摇头:“不知道,反□□里的下人都知道,老夫人向来不喜幽夫人。就连当年幽夫人进门,也是老爷的再三请求。中途,若不是忽然添了孩子,老夫人也不会松口准许幽夫人进后宅。”
果不其然。
当夜,老夫人得到消息,梨落阁的那位跑去了云烟阁,当夜气得晚膳都未吃一口,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派人前去梨落阁问罪。当夜,梨落阁灯火通明,幽夫人手背上还留有旧痕,上头却已添了新伤。
若非是贺西楼及时赶到,替生母挡下鞭子,那浸满了辣椒水的鞭子便要硬生生抽破幽夫人的皮肉。“啪嗒”寂静的夜色,只听得到屋檐雪融的声音,大厅外头开始飘起鹅毛雪来,大厅里一片沉寂。
贺西楼如同墨色的衣袍,脊背匀挺,上头纵横左右的是鞭痕,上头破碎冒出线头来,隐约里掺杂着鲜红色的血,血顺着金丝线慢慢往下滴落,滑过他的手指,从指尖坠落。从开始到后来,整整三辫,他一声未吭,面色坚韧冷漠,素日的散漫全无,只有眼里那一抹无声的狠戾正在灼灼燃烧。
执鞭之人,乃是祖母亲护,为人敦厚浑圆,力道也重,看着贺西楼道:“少将军,你这又是何苦?这幽氏不过失宠妾室,老夫人此番也是气急,才会这般,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是奉主子的命令,若是不见血回去复命,老夫人也会怪罪我们的。”
贺西楼额头沁出冷汗,双手握拳,上头青筋暴起,他堪堪站起身,步子稳当,未显露任何疼痛之色。抬手用指腹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渍,语气阴沉,“行了,别跟本将军废话。鞭子已经见了血那就够了,今日我代生母受过,若是祖母还有不满,您再折回抽我几鞭子都可。只是,若是敢动幽夫人一根手指,”他嘴角微微勾起,看不出任何笑意,甚至还有些瘆人,“我贺西楼,必定挫骨扬灰!”
亲护闻言,双目瞪大,心下胆怯,又不敢出一言以复。
贺西楼的表情过于阴鸷,叫人心里生畏,就好像真的会那般做。
后来,亲护弯腰行礼,“小的先退下。”
他微微招手,四下的手下皆都收手,纷纷退回其身后。
方才被锢住双臂的幽夫人,满眼泪水,嘴里只喊着贺西楼,“我儿,楼儿,楼儿……”
待到亲护带人离开梨落阁,贺西楼这才让贺秋带人把守住梨落阁。
他转过身来,看着满眼泪光婆娑的幽夫人,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一抹笑来,“莫要着急,楼儿在。”
幽夫人抬头,抿紧唇,良久未敢开口。
后来,梨落阁的丫鬟给贺西楼处理了伤口,期间幽夫人又哭了几次。
贺西楼独有耐心,听幽夫人诉苦。
说到了后来,幽夫人忽然想起来什么,不知道去了何处,但又很快折返,将一对翡翠绿镯子交给贺西楼,说:“楼儿,今日我去了一个地方,听丫鬟说,那里住着你的新妇。我今日见了,那女子模样俊俏,心地善良还给我暖手的炉子,很孝顺。这对镯子,是我的宝贝,当年我嫁人就是戴着这对翡翠镯子,你不知道吧,这对镯子是为娘的母亲留给我的传家宝贝。你拿去记得给新妇戴上,我想她肯定会喜欢的。”
贺西楼楞了下:“您见过罗裳了?”
幽夫人点头,杏仁眼里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来,“嗯。”
他犹豫着,复问:“她知道您是谁?”
幽夫人捏着衣袖上的花纹,眼神飘忽不定左右散漫,像极了孩童。
回答得也板正:“嗯。”
贺西楼摸摩挲手中玉镯,“那…您可喜欢罗裳?”
幽夫人点头:“嗯。”
幽夫人眨了眨眼睛也学着亲儿,反问:“那…楼儿可喜欢罗裳?”
……
月色氤氲,从旁侧半开的轩窗折射而入,外头大雪纷纷,贺西楼看着幽夫人睡下,这才放心离开。
可是,没走一步,脊背后的鞭痕便开始撕裂开来,疼得贺西楼眉宇微皱。
最后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离开梨落阁。
老夫人一夜未眠,早就坐在大厅里等着。
果不其然,贺西楼的身影从西边廊子走过来,老夫人怨气丛生,握紧手里的龙头杖愤愤往地上砸。
贺西楼自然也见到了老夫人。
便走过来问了声好:“祖母。”
老太太轻哼一声:“莫要叫我祖母,你若是听话,就不该往梨落阁去找那个女人!”
贺西楼的肩上留了雪渍,上头悄然融化,浸润在墨色布料上,他又冠上了素日散漫,漫不经心和祖母说:“祖母,可幽氏是我生母,我担心便去看了。您若是心里不舒服,气也只管往孙儿身上撒便是,只求您别去梨落阁扰她安宁。”
话音刚落,祖母便掀起勃然大怒!
只见她挥衣袖将桌上的茶盏摔在地上,滚烫的热茶顷刻间覆在地面上,热气腾腾袭地而升,仔细一瞧青绿茶叶泛着惹气落在贺西楼手背上。所以,方才的茶水自然也溅落到了他身上,可偏偏他未露出任何反应,并不呼痛,就好像已经习惯了祖母这般的暴脾气。
见此,祖母腾地站起身来,破口训斥:“可忘了当年你答应我的!现如今,裴氏才是你的生母,这是整个洛州百姓共知,那个梨落阁的女人只是个贱婢身份,哪里是你的生母?”
闻言。
贺西楼垂在两侧的手不禁握起,顿时青筋暴起,他抬起头来望着祖母上官氏,眼神里尽是冷漠,“祖母糊涂了,西楼可没糊涂。可我就算是再糊涂,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母到底是谁?我说过,只要您不碰幽氏,我便听您的话好好的当大房膝下嫡长子,光耀贺家门楣,可是…您千不该动幽氏,您方才说幽氏身份卑贱,那我又算个什么东西?这些年,父亲对幽氏不管不顾,您又对幽氏百般打压欺势,多是因为当年贺西楼还小,手中未有实权,可现如今今时不同往日。您若是再针对幽氏,那便不要怪西楼不讲情面,西楼说到做到。”
她瞪大眼睛望向贺西楼,眼神里带着一抹不可置信,虽然深知贺西楼脾性,却还是被他今日的一番话吓住了。到底,不再是当年她上官氏亲自从梨落阁带出来的稚子,而是执掌西北大军的将军,亦是皇帝亲封过的行军大总管……自从她儿贺庸渐渐从疆场上退下,她这孙儿便已经逐渐掌控住贺家军队的一切,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贺家的命运全都掌握在贺西楼手中……想到这里。
上官氏深吸一口气,硬是将怨气和怒火咽进肚子里,但仍旧是话里话外不喜幽氏:“到底是成贺将军了,倒也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底了,还敢出口威胁我。我告诉你,你贺西楼就算是官位高升,在朝中威望盛名,可也别忘了我老婆子还是你的长辈,是你的祖母!”
贺西楼淡淡回答一句:“祖母言重,这并非威胁,而是告知。”
上官氏见他这般坦然之的模样,气得半晌没张开嘴说一句话。
到底是了不得了。
上官氏伸手过来,拍了拍贺西楼的肩,不敢置信:“说说,若我对幽氏下手,你要如何处置我老婆子?”
贺西楼微微抬颌,脸上挟藏着一丝冷厉,嘴角微微上扬,“说起来,幽氏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也有祖母的份儿,若是我将当年一事,告知众人或父亲,他还会一如既往尊敬您,善待您吗?幽氏当年那事,属实为冤情,可是您为了一己之私,”
“啪”一声,上官氏脸上的儒雅端庄在此刻,全都化作了狠厉,她眉眼隐约闪过一丝慌乱,一时情急,并掌锢了贺西楼。
这一掌,力道不是很重。
但是,在愤怒之余下做出的,显而易见贺西楼的左脸颊上,赫然留下五根手指印记。
他偏过头,只是用指腹摸着脸颊,随即继续道:“您也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