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止忍不住道:“玘哥,这位是?”
“我表弟。”
顾晏钊含着笑介绍了一遍。
叶枫敢怒不敢言,只好顺着他的话冲唐止抱拳一礼:“我姓叶,单名一个枫字。”
“叶枫?幸会幸会。”唐止忙起来也回礼,偷偷又看了他一眼:“我叫唐止,你也可以喊我唐小六。既然是玘哥的表弟,那就是我唐止的表弟。”
他看完两眼,觉出不对,挪步到顾晏钊身旁,小声道:“玘哥……你这表弟,怎么长得跟你不太像啊……”
叶枫嘴角一抽。
顾晏钊把他一把搂住,睁着眼就开始说瞎话:“本来是很像的,可惜小时候磕在了门槛上,把脸磕平了,你看这眼睛不是挺像吗?都是中间大两边小……”
唐止听他一说,看着像那么回事,连连点头:“这么说还真是有点儿……”
“你下午不当值?”
“不错。”唐止道:“我就是寻了空闲来找你的。”
“那好。”顾晏钊扳正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屋里有一个人,你帮我看住他,我回来之前别让他乱跑,也别让人进来看见他。”
“谁?”唐止顿时警惕起来:“玘哥你不会在屋里藏着什么朝廷重犯吧?”
“李四。”顾晏钊一拍他的肩头,越过唐止的脸,眼神示意叶枫趁这会巷口人声暂歇先走,“想到哪里去了。”
唐止松了口气,挺起胸脯:“放心吧,保管给你看牢了。”
……
城外是一片荒野,驿台颓疏,旧祠缠枯树,碎石翻卷的泥土带着臭气,迎头就是扑扇翅膀飞掠而来的乌鸦。
长信河的水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叶枫劈树而行,在山背开辟出一条向上的蜿蜒小道,说是山,其实并不陡峭,只是一座阳面多棘树的矮坡。
激风吹衣起,他抬手遮眉,看了一眼前路,道:“公子,让他看着人,这能行吗?”
唐止答应得太顺利,他心里有些放心不下。
顾晏钊接过他的刀,替换上去继续开路:“唐止没什么可忌惮的,他有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带回李四这事我不说他也能猜到。”
“公子。”叶枫停了一下,道:“我看得出来……您回来以后就忧心忡忡,赌楼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晏钊道:“云州刺史对我始终怀有戒心,他知道的比我想得还要更多,云州几任府君都跟平宁府打过交道,知道的底细是外人不能比的,是我大意了,他还留着一手。”
武侯口里叫着查案,但查的是什么案子还有说法,平宁府的地界他们不敢轻易进入,跟平宁府有往来的醉阳楼却敢闯,到底是不能管,还是不想管。
不能管是畏惧和妥协。
不想管的原因却有很多,不论是徐家的面子,还是赌楼里盘根错节的往来关系,这其中牵扯太多,扯上了台面终究算不上光彩。
赌楼存在的年头久矣,而岳雎上任不满三年,再雷厉风行的作风,也得循着根一点一点刨出真相,若一刀切下去只削断根须,还会再度滋生新的触网。
他知道赌楼底下的交易,也没办法,云州有些事情不是他能一言左右的。
“府君算准了我一定会下去,要我做这个探路人,可是他也知道林蔚是什么性子,生等着林蔚上去才动手。”
顾晏钊笑道:“这很奇怪,明明是府衙和平宁府互相试探,临门一脚被自己家的内鬼横插进来,谁听了不说一声倒霉。”
叶枫从怀里掏出一把布条缠在掌心,只露出五指,握紧了刀,问道:“内鬼?”
“是啊。”他斩断眼前的粗枝,道:“云州这一潭水,藏着两处漩涡。府君要杀平宁府,内鬼也要杀平宁府,两方目的相同,却左手打右手自己斗起来了,你说是不是有猫腻?”
叶枫在后面点头道了声是。
顾晏钊又道:“你还记得我晨起回来时让你拓印一份的弦片吗?”
叶枫道:“记得,此物涉及军中火器营,我小心保管着,已经叫人去查了。”
“它不是从府衙的库房里复刻出的产物。”昨夜刚诓了何殊尘一遭,顾晏钊叹道:“府衙库房的这一批是淮南道守备军的旧物件,造型更贴手,也更轻巧。”
“府君的人下去不久就遇袭了,武侯不敌对方,死伤惨重,当时赌楼里进来的第二批人手持弩机,除去领头那个,其他人用的弩机内里都是一样的——都是由内鬼带出的弦片仿制,机身结构更大更重,比起那些替换下来的旧机,自然杀力更生猛。”
他经历了险情,还能云淡风轻讲故事般地说给别人听,叶枫关心情切,忙问:“这有何不同?”
“外形不一,但弦片都是相同的,因此没什么好看的,不外乎是那位位高权重的内鬼利用职位之便,先打好弦片,再着人运回云州组装机匣。但我带回来的那枚弦片,工艺不是淮南守备军的风格,这些精细的小部件要作战用,还得考虑当地的使用环境,根本上有细微区别。它的淬炼手法、光面、硬度都是北方军营里常见的……”
“湛江,你相不相信世上有冥冥中注定这种事情?”
叶枫停住了脚步,没搞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命中注定的是什么?
顾晏钊也停了下来,此时已到坡顶,面前再无阻挡,豁然开朗,他道:“我信了。”
“领头的那位嘴里没个把门,说弩机在徐家堆的多如山,我不知道是谁这么‘不小心’还是故意,把他手里那把混了进去,让这种东西出现在了赌楼里。”
顾晏钊黑眸里的沉痛风一般转瞬即逝了,随即那抹厉色被压进眼底,凝成了他一贯待人处事的冷漠,他伸手抓住眼前那股窜逃的气流,道:“那种规制的弦片,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
叶枫心里一惊。
顾晏钊继续道:“当年先帝与父亲同驾,检军时试了一把火器营的新机,先帝百步穿杨,对工匠手艺赞不绝口,随后在蓟北守备军中推行此机,那把弩机用的就是这种弦片,十几年不曾变过。”
叶枫自小长在候府,没去过北大营,也没怎么跟弩机一类的军械接触过,他练的是护卫少主的剑法,自然不清楚顾晏钊口中的弦片还暗藏这样的玄机,但他懂得某些事物出现的时机和背后代表的含义。
然而真相总是最难以让人接受。
叶枫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山坡背面是深不见底的断崖,皑皑白骨铺陈在底,风蚀雨刷,将骨肉都化作了齑粉,乱葬岗惨状不忍直视,冤魂哀嚎与风啸扭曲交织。
顾晏钊的目光落在远处断头台中折的吊杆上,杆顶包着一条脏透了的血色旗帜,死气沉沉地鼓动着残躯。
像极了当年埋在北朔雪原里的晚霞。
他慢慢地说:“那是顾家军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