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同小厅打通的卧房,家具不见有几件,向阳的那片玻璃上连个窗帘都没挂。
宋棺领着她来到一座木质的立地高柜面前,小声地问候说,“明姨,我带朋友过来探你了,近来好吗?”
商商上前去看,柜子最阔落的那层孤孤单单地摆着一张黑框相片,里面的女人笑颜明媚,看来不过二三十岁。
她稍晚了些才认出,那是德叔生前想找的女人,曾经与他有过婚约的未婚妻,林凤明。
“明姨同水姨,用她俩打工攒下来的钱,一齐买了这间屋,笑称是用来做姑婆屋。水姨很年轻的时候就丧夫了,之后一直独身,同明姨最亲近。”宋棺看着相片,告诉身旁的商商。
“我同你提过的吧,明姨不想买墓地,怕没人会山长水远过去探她......她情愿将自己的骨灰留在这间屋内,有水姨陪着,不至于太孤寂。”
宋棺说着将那相框轻轻挪开,露出后面的青色瓷坛,上面系了一圈柠黄色的丝带,里面装着的便是明姨的骨灰。
商商回过神来,见宋棺已经那骨灰坛抱下来递给她,“我不知你打算如何用它,但我愿替代明姨,信你这一次。”
从宋棺手上接过来的是可以用一对手掌轻轻托住的重量,却感觉四周的空气都沉甸甸的,商商低下眼仔细地看这瓷坛,它上面描绘着浅浅淡淡、宁静又清雅的花卉,是明姨与德叔共同生活过的乡下最常见的栀子。
“那你随我去个地方吧。”商商抬眼向宋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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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安不是最贵的墓园,但却是最安宁的,园区四周都是葱郁的大树,人行走的时候能闻见树叶混着泥土的清香,时不时还有鸟声奏唱。
宋棺早就猜想过,商商会带明姨的骨灰去见德叔,可这时与商商坐在同一辆车上,车在得安的正门入口经过,慢慢驶入后山。
来过得安许多次,宋棺这还是第一次从山顶往下俯瞰整个墓园,它被周围的树掩藏在底下,像挖出来的青绿色的地洞。
他站去了一座石头上,估算着从他此刻站着的位置,是否靠近德叔的墓地。德叔前一天才出殡,还没来得及葬下,他的墓地还只得被松动过的一圈黄色泥土。
商商往空中伸手,微微张开手指,风从她手心扫荡着往后吹去。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拧开瓷坛的盖,双手将坛捧向前,她本就站在山崖边最能迎向风的位置,宋棺还来得及阻止,就见一阵风将白灰色的粉末刮出坛口,往崖边卷落下去了。
“你做什么?”宋棺问。他许诺会信商商,便克制着声调里的愤怒。
“帮她了结心愿。”
“明姨的心愿不是要将自己的骨灰撒在德叔的墓地周围!”
“你是在德叔发迹之后才识得他的吧?”商商平静地问宋棺,视线还望着那些白灰消失的方向。
“所以你不知道他发迹之前都住过哪里。”她不等宋棺回应就又接着说下去,“德叔攒够钱买房之前,居住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在筲箕湾,直至今日,往他铺头供应货品的工厂也还开在筲箕湾。”
“你猜,德叔生前总共去过筲箕湾几多次?又从明姨那间姑婆屋门口经过过几多次?”
宋棺怔住。
商商还捧着那座瓷坛,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董媛生前常用栀子花香的香水,她曾经讲过,钟意这种香气是因为她小的时候家中常有栀子花,我猜......是受家佣明姨的影响吧?”
“明姨钟意栀子,到底因为那是她乡下最常见的花,还是因为那代表着她与德叔共同生活过的回忆?”
“你认为......她从未放下过德叔,不想与他相见只是假话?”宋棺问。
“不假,她那些恨和埋怨,都是真的。”商商应,“她是不想德叔带着同情与她见面,不想德叔戳破她仅存的尊严,所以她宁愿用隐秘的方式与德叔靠近。”
“让她的骨灰与德叔合葬?”商商轻轻笑了起来,“当然不妥,德叔有自己的爱人。但若死后能与德叔相互依存,那便是她口中所盼的找到归属。”
她腾出一边手示意宋棺去看山崖往下,“听说底下那些树,是因为有这座矮山的遮挡,才不至于遭冷风摧残,能四季常青。而明姨,原本她找来香港的时候可以搅得德叔一生不得安宁,但她决意还德叔同他的密友一处清净。”
“我将她的骨灰洒在这里,如果风可怜她,会带她去德叔身旁,如果风看不过眼,她就四散在这边山崖,与德叔互不打扰。”
宋棺被她说服,找不到任何辩驳的理由,甚至,忽然间连他也感觉更轻松了,他曾经拒绝德叔实现生前最后一个愿望,最终能用这样的方法补偿。
“为何女人的心思这样迂回?”他问商商。
“因为要被遮掩起来才得以常青啊,和这些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