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新旧更迭的时代。
妽旸大陆之上,穿梭的黄包车尚未彻底将夜幕拉下,鸣着汽笛的绿皮车厢已载着曙光驶来。浓烟滚滚,被一缕清风吹散,又将那声响带到了街头巷尾。在此时,鸡鸣三唱,街上的人群已熙熙攘攘。穿长衫的,打领结的,长发束冠的,卷发贴头的,各式各样,擦肩而过,谁也不以为奇。早点摊旁,蒸笼中的包子渐渐空去,不远处的新开的一间“咖啡馆”才刚刚开门。店里尚有新得来一台的留声机,咿咿呀呀放着戏曲。还有由远及近、越发清晰的报童叫喊声,更为这晨间添了活气。
“号外!号外!巡捕房拒释女校学子!”
“女皇会见达辉兰大使!”
“女士,男士!来张报吗您?”
报童声音嘹亮,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快将袋子内的报纸尽数卖完,走街串巷间,人流已渐渐稀少,倒显露出几座高门阔气的宅子来。正在此时,那宅门一开,探出个人头来,见了报童就低声驱赶道:
“去!丫头片子,别在这儿嚷!”
那报童吓了一跳,不过她捏着袋子里所剩无几的纸,见出声驱赶的也是个梳着圆髻的面善女人,脚步便轻易迈不动了。
“好姐姐,您住得多气派!不如也买几张报纸瞧个趣儿嘛!”她压低了声音,面上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我拢共也不剩几张,您给个巧儿,我马上就走啦。”
那宅门里的女人拧眉瞧着她上前走了几步,眼巴巴地将报纸递了过来。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将那报纸都拽了过去,又丢给对方几个铜板。
“快走!扰了这里清净,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语毕,她又“吱呀”一声将门关上,耳朵听着果真再无响动了,才捏着那几张报纸念念叨叨地向里走。
“字都认不得几个,还买这玩意儿做啥子!”她低声抱怨着,“好不容易得了几个赏钱就烧得慌,哎呀,买了个劳什子垫桌脚去……”
正念叨着,迎面又急匆匆赶过来了一人,年纪比她轻,说话间却十分不客气。
“——李婶!今儿府里来客人,老爷和三太太在客厅接待,咱们都忙得热火朝天,你又去哪里偷馋了?大把年纪了领着薪水光管着吃不成……”
“方才外面有报童喊,张姐叫我出去管……”李婶忙辩驳,手里的报纸也要给她看。
“得啦!甭扯那有的没的,”那人却不耐烦再听她解释,竖着眉毛说,“你甭在这儿闲逛,去东阁送碗饭去——忙了一大清早了,我不说,你们谁也顾不上那里!”
李婶嘴张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哎”了一声算应下。见对方瞪她一眼又走了,这才忿忿转身,心想:就是方才张姐叫我出去看看不要有动静,你怎么不问问她?我的活难道少干了不成?哼,见天的鼻子朝天,你也不过是三太太旁的丫鬟,多了不起呐?
她心里有气,将那些报纸叠吧叠吧塞进裤兜,朝着近路到了后厨,那里也忙得热火朝天。李婶问了问,将蒸在笼屉里的两个包子放到了碗里,又盛了碟炒青芽就揣进食盒,扭头又向东阁去了。
这宅子三进三出,东阁是后罩房最东角的一间,里面住着大太太——虽说是老爷的正头太太,可半点事儿都不理,缩在角屋里头常不露面。如今府里的内务大都由三太太料理,那可是老爷跟前的红人,连带着身旁的丫鬟小子都分外得脸。除了这二位,还有位过了身的二太太,刚抬进门的四太太。
李婶托了好多门路才刚进来做活,对于这顾府后院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她心里还气着那三太太的丫鬟,不免又猜测大太太究竟是什么人、是病了还是疯了才不管事。她脚步飞快,不一会儿便穿过长廊来到了最东角的那扇门前。这房间背阳,紧闭的房门上落着层积灰的影子。李婶扣了下门,就推开走了进去。
“大太太,您用饭——”
她一边喊着一边向内走了几步。屋内同样的暗淡阴沉,依稀能瞧见有一张雕花床,一张桌子,一扇屏风,还有几只高矮不一的凳子。只有窗户处闪着微光,细看才知那里竟燃了只湿油油的蜡烛,蜡烛旁还伏着个人影。僵直的,一动不动。
“大太太?”
李婶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将饭盒放在桌上,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心底有些发怵,两只手摩挲着裤子,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先放好饭菜。哪知她这动作却意外带出了些纸张窸窣的响动——那几张被她早抛在脑后的报纸,发出的声响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格外分明。
李婶抖了一下,下一刻却见窗边的那人影竟微微动了。大太太在昏惨惨的烛光中缓缓转过脸来,身后的影子一截截晃动,应和着那身骨头挤压“吱嘎”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