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骆苕垂首,说得平和,“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谈,我只希望心平气和地和你叙说闲话,不求其他。”
沈觅低笑两声,仍是不信:“现在你的舅父慕容霆彦进退两难,卖国求荣的长公主再不拿出点本事献媚于凌氏,恐怕长公主唯有卖身求荣了。”
骆苕对于讥诮心如止水,一旁的花凊蹲下身,直接在沈觅脸上扎实呼了一巴掌,脆脆的声响回荡在暗室,花凊替骆苕讥讽回去:“你连你母亲的坟都卖了,还嘴贱。”
遭株连的人,怎会允许坟寝永固,祖坟一概抹去。
沈觅因花凊四两拨千斤的讥讽,急火烧心,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幸而不是朝着骆苕而去,若不然花凊还会出手。
骆苕沉眉良久,抬头真诚道:“我会为沈二郎的母亲,重新殓葬,至于葬在何处,沈二郎说与我,我替沈二郎去办。”
沈觅咽下血水,不可置信地望着骆苕:“我说过,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点信息。”
“嗯。”骆苕平静地说,“我没有想与你交换筹码的意思。”
沈觅心如刀绞,在这一刻他竟然信了骆苕,狠狠吐出:“沔水旁,枬山脚下。”
“好。”骆苕轻轻应下,又问,“沈二郎钦慕青苒,钟情青苒,你方才说日后她一定会杀了我,想必我和她会有再见的那一日,你可有话让我代传给她?”
沈觅仰望头顶的石壁一会儿,阖眼不再言语。
暗室又轮回到沉寂。
骆苕静坐过后,从靴中取出短刀,握紧刀柄,退去刀鞘,望着雪刃泛起寒森的水光凝神一会儿,她起身,过去蹲向沈觅身前。
颤抖着送向陌生的脖颈。
花凊惊恐地蹲身握住骆苕不安的手,盯着骆苕认真的侧颜:“殿下,你这是……若要就此杀了他,花凊可以代劳。”
她的殿下从未亲自杀过人。
花凊永远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滋味,那滋味会伴随很长很长时间,即便多年后叱咤过疆场,但第一次杀人,五感永远存在心里,每每想起,都历历在目。
那滋味犹如慢性酷刑。
沈觅在花凊的话音中看向骆苕,只觉骆苕握刀的手臂颤得厉害,纵使被人稳住了手。
“花凊。”骆苕声中带着不常见的威仪,“你让开。”
花凊懵楞一刹,知道骆苕的决绝,于是放开五指,默默起身,心情异常复杂。
沈觅再次不可思议地看着架在眼前的短刀,说:“长公主没杀过人?其实也不必勉强,沈觅终归会死,何须你亲自动手。”
骆苕缓缓吐出含在胸腔一口的破碎,话音冷静的可怕:“我知道你会死,你我素昧平生,只是想亲手送你干净的一程。”
骆苕知道他们会用各种刑具逼问他,折磨他,直至断气,即使从他身上逼问不出什么。
她似乎在给将死之人给予安慰,也似乎在安抚自己搏动过于激烈的心脏,空灵地念叨:“人生总不尽人意,沈觅,过往不究,来生愿你我做那无根的溪流,奔向可容纳百川的沧海,自由徜徉。”
他会是她第一个杀的人,她会用记忆祭奠他。
沈觅再次咽下血水,抬眼看着骆苕同样颤抖的眸光,强撑着抬起身体:“你过来,伏在我耳边。”
骆苕探身过去,却被花凊拦住,二人对视后,花凊冲骆苕摇了摇头,示意危险。
沈觅见状哈哈大笑:“原来死前践行可以这般有趣。”
骆苕警告:“花凊,你让开。”
花凊双手握拳,退开半步,骆苕觉得不够,命她站在入口不得靠近,花凊内心如江海翻腾,退去入口处。
骆苕将耳朵贴近沈觅的嘴边,咽了咽发涩的咽喉,细细的气流流转在脸颊,沈觅双眼望着花凊,笑了笑,又深嗅一息,轻说:“代我转告青苒,我知道她一直在骗我,她只是想利用我。”
“好。”骆苕当即退开身,沈觅嗅着远去的气息,望着笨拙后退的人,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唤住,“等等,再靠近一些。”
骆苕攥了攥刀柄,再次贴近,鼻腔内充斥着血腥味,耳边是灼热生人的潮气,听见沈觅用气声对她说了一个名字——独孤解。
骆苕瞳仁紧缩,惊滞着没能动弹一下。
任谁都想不到的异心权贵,这个时候,骆苕告诫自己不能轻信沈觅,或许是沈觅临死前故意编纂,借她之口来挑起凌氏的内斗。
内斗初显矛头,可还没到兵刃相见的时候。
这个名字在凌承佐心中分量太重,独孤氏全族拥戴凌承佐。一旦出口,她有助凌文袤屠戮凌承佐羽翼的嫌疑。
她要将这个人的名字,不偏不倚地告诉凌晖,如何不偏不倚她还没想好。
今晚,只当自己送沈觅干净的一程,有无答案都无关紧要。
她在用自己的双手,亲自绞掉留在大嵘的尾巴。
沈觅很满意骆苕僵直的反应,唇面贴着她的耳廓似有不舍,他闭了闭眼脱离,缓缓仰起脖子,送给她一个趁手的姿势。
骆苕双手握紧刀柄,使劲闭上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双臂狠狠挥向沈觅。
利刃很快,鲜血喷薄而出,霎时染红骆苕的脸颊。
细碎的流淌声疯狂掠夺骆苕的五感。
她木讷地朝一旁丢掉短刀,瘫坐着睁开眼,望着汩汩而出滚烫的血液,整副身躯如堕冰窟。
沈觅死了。
沈觅死前竟不合时宜地想起法家韩非子所言: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人多溺。
女人如水,溺人于无形。
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