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到了这儿,那些酒,那些金银,那些不被束缚不被虐待的日子,哪怕只是寻常的日月……我都无比珍惜。”白公子说到这儿低头笑了笑,“长久到让我骗自己,以为忘掉了许多事,包括未曾诉说过的心事,看起来听起来好像都太过矛盾,你大概会对我失望吧……”
绸桑撑着门槛站起身,望着落尽的银杏,长不出竹子的空地和替代了雪兰的马蔺草,侧头一瞥,余光扫过白公子的脸,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终于开口:“实话说,救你的代价太大,我并不大想再救你一次。”
不晓得哪里来的雾气遮着视线,白公子在蒲团上盘腿而坐,扭过头,亮白色的日光下一抹青绿身影,瞧着绸桑也侧头回望着自己,一如那日一般,就是这一幕令他泪腺似是那二月二一过冰融水涨,怎么管也管不住,一股脑涌了出来,他虽声颤,实为悲愤,“可他要杀我啊!他要我死啊!”
“这些年来,那些噩梦从未停过,只要我还清醒,夜里便是一个时辰也睡不足,合上眼,好似还身在那地牢里,哪怕是门外鸟雀啾鸣一声也会错以为是鞭子抽打的声音而惊醒,甚至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亦或是有人不声不响朝我走来,便引得一阵心惊肉跳,生怕将我捉回那地牢里一点点折磨……”
绸桑蹙眉,从脑海里揪出一个人,那是个为了吃到最鲜嫩的羊肉能将临产的母羊活活剖腹,取出还未来得及降世的小羊羔烹食的人。
可偏偏是那样的一个人,在人前装作乖巧懂事,南邵王受伤化脓,医官说口水有解毒之效,他便能以口唇吸吮除脓,没有强势的母家,又生得极像南邵王,大抵在外人眼里老二既孝顺又有才干。
陷入冗长回忆之中,绸桑寻着这死结的解法,可若是能轻易解开,便不能称之为死结,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晃神儿,瞥见白公子跪坐在地上,肿胀着一双眼望着自己。
膝行几步伸出一只手,仍不足以拉住绸桑的袍子,那眸子里好似被利器刻满了伤痕,干脆跪在地上,将头埋起来,躲在被绸桑身子盖住日光的一片阴影下。
在小一方安全之地,白公子蜷缩成一团,从身下那样狭小的空间里传出细微的抽泣声,他是不能清醒的,若没被酒迷糊了脑子,就该被那些过往迷糊了心神。
“要酒吗?”绸桑忽而问道。
白公子虽未抬头却摇了摇脑袋,华贵的袍子而今不再整齐,依稀能瞧见脖颈后头一条伤疤直达后脑勺的发际。
绸桑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指尖触及那条陈年旧伤留下的疤痕,凹凸不平依旧可怖,向他伸出手,却见他抬起头额上青筋暴突着,哭得满脸通红,只好又递去了帕子。
白公子抓着帕子哭声竟更大了些,待等着从地上直起身,一下子扑向对面之人,脸贴在其肩头上,双臂环着对方的腰,得空顺便还擤了把鼻涕。
不得不说小的确实难带,绸桑抱着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模糊话语夹在抽噎声里,好不容易才听清楚白公子说的是什么。
“你会陪我的吧?”说这话时白公子抿着唇,尽量不让抽泣声发出来,像个孩子般为了一件事三番五次确认着,生怕被遗忘在一边。
绸桑望着屋外萧瑟景象良久未做回答,又过了好一阵,门外起了风,卷起院子里的尘土,刹那而已,天地间显得昏黄了许多,风声萧萧,风声之下那一声“嗯”就显得不那么明显了。
从起初尴尬难堪,而今已然适应自己被一个男人抱着,绸桑轻轻摸着他的头,开口道:“踏出这间院子,你便不能掉一滴眼泪。”
怀中之人点了点头,应了句:“就好。”
到底是不晓得哭了多久,只觉得胳膊没了知觉,怀中人意犹未尽抬起头看。
白公子还以为绸桑会心疼他一下,谁料到开口便不是什么好话。
“大姑娘可是哭好了?”
“这帕子一股口水味儿。”他开口抱怨,可不是口水味儿嘛,方才绸桑还用它打喷嚏来着,白公子又狠狠擤了下鼻涕,起身拾捣拾捣凌乱衣袍,隔空唤回折玉,便是一刻也不多停留,抬腿走出了屋。
站在门口望着天,从西到东瞧了一遍,风吹干面上的泪水,心里思索着这个季节南邵该是什么温度,该穿怎样的衣服,可奇怪得很,一时竟想不出来这些问题的答案,时间流逝得飞快,有些事已然模糊。
“走了。”折扇哗啦一声响,白公子抬脚直向着院门走去,虽说泪不再流了,可说话时鼻音依旧很重。
出了今弃昨的门儿,白公子一边儿走着,总觉得不大舒服,好似有人监视他一般,阳光下,隐约瞧见一个黑影,斜斜出现在身后,让人不得不警惕起来。
心中一紧,他尤怕在书铺里的事暴露,亦怕是他二哥派的人前来索命,赶忙扎进人群之中,可那黑影依旧甩不掉,白公子此时提心吊胆,一刻也不敢耽搁,连过了两条巷,而那黑影依旧锲而不舍,如此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拐进一条无人的荒巷里,待走到尽头猛一转身,身后那黑影急急刹住了脚,绸桑直撞在白公子身上,两人皆是踉跄一步才相互搀扶着站稳。
“怎么是你?”白公子摸着自己被撞得生疼的额头抱怨道。
“是我,没错,有什么问题?”绸桑将人家吓了一跳反倒是理直气壮。
“你跟我出来干甚?”白公子开口问。
“保护你。”绸桑说这话时好似很认真,可眸子不定,目光四处划拉着,瞧着倒像是做了亏心事。
“说实话。”听此一言,白公子表现出些许无奈。
“行吧,我惦记浊姬差不多该来找我算账了。”绸桑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鼻梁,转言道:“你身上可是流着一半儿狐妖的血,花楼那夜我……”虽拖着长音,却只是点到为止。
白公子撇嘴道:“你在这儿杵了许久,瞧浊姬来了吗?”言罢“切”了一声,扭头走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