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意怜眼底清水般的光望着那小白鼠,忽地善意迸出来,似朋友般地一笑,算作对这只拯救了自己残破骨头渣子的小白耗子,一个简短而轻浅的致意,并回以礼敬。
黄意怜并无什么想要倾诉的欲望,或者说,他觉得倾诉,于此时此刻,此地的这些人里,没一个能听懂的。
他曾是无边高楼里仰望风月的人,心怀里装着的全是家国理想,而并非细链上偷生蝼蚁一般的衣食住行,如今这般......陡然落下来,摔在同蝼蚁白鼠一样的泥尘黑土里,还怎样能指望蝼蚁也能解他的语,明他的志。
忆昔秦楼对月时,远望边塞,漠漠骨如雪。
如不是凝州宫里装不下男子志向,又不许男子为官,他又岂会逃婚出来,遁走入江湖之间,与师妹结缘,如不是窥见了这般平心之人,他又岂会心生仰望之情,那天边如霜一般的月.......也曾是颜青榆的代偿,多少夜里,他十年梦归的良人。
门扉由四块长短不一的木板随意拼接而成,往外,能看见一袭青绿衣衫的宫中使女装扮,茅草与墙角尚在爬行几只大个儿的蜘蛛,连同地下吱吱不绝的小白鼠,刑房旁的茅草屋里头并没有床,甚而连床板也没有一块,唯有旧时修补漏雨的屋顶所遗留下来的数捆茅草,散落且凌乱地堆在各个地砖上。
天际月色溶溶,白霜样落在茅草上,平添了一层柔和,白鼠逆着月光的朝向,吱吱地叫了起来,司礼官望见门外有一袭青绿色衣角,猜到人是叶青,原本坐在黄意怜手边的笨重身子即刻立起来,朝着门外向走去。
黄意怜见那白鼠灵性,朝它微微勾了勾小指,它即刻便会意似的笑了一声“吱——”,跟着跳上黄意怜的手指尖儿,朝着叶青的方向吱吱地叫。
叶青推开这一扇木门,扑面的尘灰使她不得已亲自拿手扇了扇风,跟着回以一笑,对地上自己撑着双手,已大半倾斜着身子,意图以两只毫无什么力气的臂膀一步步挪起身来的黄意怜,施以女子平礼并笑道:“闻知你在紫宸殿外的言语,我便知内廷的黄大人与你必有口角,今次是白桦使通了李烨那里的人,两个人耳鬓厮磨磨了许多个时候,才教我来瞧你身上的伤口如何了,这小白原本是我的球儿。”
“球儿,快过来——”
话说着,那名唤球儿的小白鼠一瞬即下了地,奔跑样地一步步走近叶青,跳上她的肩膀去,地上的大个儿长毛灰鼠恨生怅惘地一路回眸望着它,“吱吱”仿若被老鼠背叛似的叫了好一阵儿,见白鼠并不回头,没有一丝想要理会它的意思,那灰鼠丧了意气,灰溜溜回了自己的洞。
“球儿很通人性,方才我教她魅惑那只大老鼠,它依言照做了,”叶青一路倒着自己腰封里藏下来的绷带,一路说笑着,走近了,一腿半跪在地上,见黄意怜还要自己起身来,有些愠地压住了他的手,自己将他扶起来,却怒说道:“什么样的病人我没有见过,偏是你逞强得有些过了分!”话说着,一圈圈儿将他胸前崩裂开来的伤口绕起来,又温温柔柔地,开口:“别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我是个医者,你如今赤身裸体在我面前,比之那前线伤员倒要轻省得多了,不必含愧疚心。”
叶青拿来上好的白药,同绷带一起一道道替他划破结痂的毒血,再以软白的药膏轻覆,一条条缠上伤口,安静得没有多说一句话,发髻上别着的一双青叶簪,随着她低头复低眸,再将头低得更深的模样,也如同凤凰点头一般落下。
黄意怜凝望着他裹伤的容颜,只觉得这女子此刻仿佛是天降仙人般,使得岁月静好这般于自己而言一向空洞的话,刹那有了实质般的含义。
那女子的眸仿若墨水般清透,颜色若冰雪,说出的话得体,仪礼从来不肯失分寸,若不是家道中落......想必此刻仍然在叶氏阁里,好生做她的千金小姐。
“咳......咳咳......”黄氏正出神想着此故,微少顷,胸口被鞭刑所伤的狭长口子忽地被叶青手背一使劲儿给压住了,闷得他禁不住呛咳出声,那一处汇聚了不知几道鞭伤的口子,于是更深地崩裂开来,洒下一排玄红杂驳的血。
“真对不住!我这......”叶青望着自己双手上沾染的鲜血,有些手足无措,小兔子似的慌乱眸光四下寻找着止血的绷带,却忙解释:“我自从调入造坊司来十来年未曾行医......手底生疏,竟至于此了......”
“不妨事。”黄意怜缓过疼痛,手拿过叶青方才遗落在自己胸前的绷带,自己撑着力气,靠坐在墙垣上,对叶青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是少沾血污,往后的伤处不宜你亲眼所见,便由黄某人自己来吧。”
“你真是个好说话的书生脾气。”叶青赞了他一声,将绷带伤药全数推在了他手里,少顷默然一阵,察觉到黄意怜仿佛因自己的话而情绪有所低落,也跟着闭了口舌,忙问他道:“你难道也曾是官家之子,因受罪罚而下到这河道来的吗。”
“我哪有这样的福分,够资格做一个书生呢。”黄意怜也察觉叶青仿佛微妙的心绪,忙跟着笑了一笑,抚慰人似的笑着回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