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缪尔挑了挑眉,“那起码要杀一百个。”
“别这么暴力,兄弟。杀人是最低级的征服方式,还会让本来站在我这边的人与我离心,”盛襄拍拍萨缪尔的肩膀,“先知让我明白一件事,‘相信即真实’。那么,便让那些讨厌我的人去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真实’。”
萨缪尔把他的爪子从肩膀上挪开,“具体点?”
盛襄抬眸时多了几分严肃,海蓝色的眼里仿佛飘荡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海雾,轻轻吐出一个词:“升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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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藻消失的第三天。
香烛、香氛、香水的供给逐步切断。时间在肉|体上的痕迹就如同彻夜享乐后留下的黑眼圈那样,最初以微弱的姿态闯入他们的生活。
很快,开始有人从赫伯号上的生活中苏醒,在不同的梦境里经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事情。那是他们在岸上的记忆。
汉森就经历着被他称之为梦魇的梦境。
梦中的事件并不恐怖,相反有的还很美好,但恰恰是因为他用疏离的旁观者视角看那些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反而有种灵魂出窍般的割裂感。醒来后依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我的梦境大概就是这样。”
茶室中,高大的男子蜷缩起来,将头枕着女人膝上,将梦中所见全部都告诉女人。
幽幽的茶香和略带苦涩的松脂味萦绕在两人周围,两种气味相辅相成,刮起一室秋风。他的鼻尖深深埋在足以渗透灵魂的香气里,千回百转,不曾掺杂任何杂思的陈腐浊气,唯有清净悠远的芬芳,像一个最不切实际的幻梦。
在梦里,他看到过这个东方女人。
“松脂苦茶,天生一对……”汉森喃喃着,汗水瞬间浸透衬衫。“葵,我的妻子,我都想起来了。”
织田葵递了块手帕过去,嗓音依旧温婉如水,说出来的话却客气得有些冷漠,“小时候不懂事,以为气味相投只是浅显的道理。”
汉森咽下一口苦涩如茶的唾液,局促地坐起来,正了正衣襟。“我……抱歉……”
气味是超越三维的物质,它就是记忆本身。
他终于想起了妻子,想起了自己本不是一名钢琴家。乱世之中,音乐换不了面包,在梦想和面包面前,他选择了逃避,从此遁入能恣意生活的理想国,而将岸上的一切,将新婚的妻子抛在了身后。
“汉森先生,我认为你的遗忘是周期性的,或许每隔几个月,就会清空掉之前的记忆;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忍受船上的一成不变。不只你一个,船上大多数人都在经历相同的记忆循环。”织田葵描述着自己的推测,“天堂藻香起到的就是抚慰心灵的作用,你们利用轻度藻香的精神致幻效果,为自己营造出最适宜的心灵状态。这就是离开藻香的温养后,你会为噩梦侵扰的原因。”
汉森并不算是个混球,却是一个懦弱的好人。当他的情绪被愧疚彻底击溃,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前来寻找自己的妻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葵……”他跪在地上,如同无数次向先知祷告那样,祈求得到一个女人的宽恕。
相比之下,织田葵淡定得过分:“别这样,汉森先生。我和别人说,我的丈夫出海时遭遇海难,亦或者感染了疾病不得救治。你看,哪怕不用藻香,我也可以忘了你。我们在逃难时相遇,十年之间辗转了数个城市,在最艰难的时候,你用孤本琴谱引燃柴火,救下了我们的生命。你曾是那样浪漫、那样纯粹的钢琴家,是这个世界让你失望至极。你只是……太害怕了。恐惧这种情感,很强大,能让你为它放弃很多东西。”
“我、我可以跟你离开!”汉森抱住织田葵的小腿,身体颤抖着,眼泪和鼻涕毫无风度地沾满了他英俊的脸庞。
“不。”织田葵推开他,漠然起身,“肖恩先生说,相信就是真实。如果你相信这里天堂,那么岸上对你来说就是地狱。我不带人下地狱。”
汉森恳求:“夫人,我只请你原谅我……”
织田葵高声道:“站起来!既是你心之所向,何必求别人原谅?这是你自己需要做出的抉择。不要让我鄙夷自己——我爱过的,竟是一个连直面欲望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
幕布被撕破一个角,让生活在洞穴内的人窥到了洞穴外的真实,亲口揭露这个弥天大谎的人,自然成为了争议的焦点。
「为什么要毁掉我们苦心经营的赫伯号?」
「既然是谎言,就要打破它!」
是在虚拟世界无尽地活,还是在现实世界痛快地死?
盛襄站在礼堂中心,金字塔阶梯下,以一问直刺所有人。
“选择永生的,请出列。”
第一批选择升维进入数字世界的人出现在了荧幕上,那里有着万里无垠的蓝天,金黄色的麦田和干净明亮的田园别墅。千万年来,普通人的终极理想不就是这般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吗?
陆陆续续地有人出列,盛襄命人有序地帮助他们上传自己的各项数据。赫伯号上既有先知这台超级电脑,再复杂的机器学习过程也可以被压缩在短短几分钟内。
最耗时的过程,反倒是做出选择的那一步。
随着那些反对盛襄的贵族接二连三地进入数字世界,盛襄的分值飞快提升,逐步逼近塔尖的先知。时间轮回也来到了第六天的夜晚,再过一个小时,就会进入下一个回到原点的七天。
盛襄眼见想走的人差不多走完了,自己的分值却逐渐固定下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行吗……”
萨缪尔双手抱臂,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时钟,“祂是创造一切的主,全知全能的神。相比信任一个具体的人,人们更容易相信神是正义的,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岳庸白一挥手,指向角落里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被盛襄用叉子刺穿过舌头的管事,他走到盛襄面前,用一派胜利者的姿态道:“我要去往真正的天堂了,如果可以,我真想让你打不成目的,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让现实世界替我惩罚你!”
盛襄略带倦意,按了按眉角:“说完了?”
管事厉声诅咒:“我将永生,而你,一生都将痛苦地活在现实的风暴中!”
岳庸白提起他的脖子,一路把人丢进机房。
盛襄侧目望向金字塔尖,如今他的分数已超过了先知,那么下一个轮回,将由他来决定全船的命运!
最后一个了。汉森浑浑噩噩地走了出来,再次抉择对他来说,显然又是一场折磨。
他怕死,真的很怕很怕,更怕面对回归现实之后突如其来的衰老。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回去岸上,只有……也只有在赫伯号上,我才可以没有负担地活下去……”
织田葵展开双臂,轻柔而决绝地抱了他一下。“去吧。活在现实里,总会负担点什么。”
十年如流水,这一刻,她感觉不到离别的悲伤,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葵……”汉森哽咽道,“永别了!”
这位先知忠贞的信徒,自我驯化的无知派愚者,终于斩断了精神与现实的联系。
零点的钟声敲过,盛襄闭上眼睛,又一次听到先知的呼唤。
盛襄默语,“如你所见,我给了每个人自由的选择。”
先知的声音越来越轻,“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公平。现在,赫伯号属于你了。”
盛襄道:“我要永恒在我眼前终止!”
瞬间一切都沸腾起来,宇宙仿佛被压缩成了一个点,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广阔的电子世界中逻辑的台风在呼啸,数据的海洋掀起滔天巨浪,无数的0和1在混沌中舞蹈,编织出一幅幅复杂而精美的图案。
大洋被一粒果核吸纳,天地风云骤起,席卷一切,重塑一切。睁眼无限大,闭眼无穷小。
最后的最后,赫伯号凝结成微观的数据,每一个比特都是一个宇宙,每一个字节都是一个世界。在无边的虚空中发出缕缕金光,几行代码显示在终端的屏幕上。
BRE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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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环终止,现实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