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盛襄停下脚步。
他们已经离研究所有一段距离了,前方是连绵不绝的荒漠,直通深渊,将不再有任何人类生存的痕迹。
问题不是是非题,洛佩斯无法回答。盛襄又问:“是人蝶泄密?”
……是。
“好,人造神最后问你的那个问题,说实话,我也很好奇。”风刮起盛襄柔软的发丝,他合上双眼,用皮肤呼吸深渊独有的气息。
人造神最后的问题……洛佩斯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迫切地想要离开,和人造神那种绝对力量不一样,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
肖恩,人蝶,洛佩斯……看似分散的线索之间,可以由一个问题串联:是什么让忠诚的勘探者肖恩最后选择“背叛”迁徙计划?是看到同为勘探者的伙伴们一一惨死,或被改造为人蝶,而产生了憎恨的情绪吗?
不,不是憎恨。盛怒之下,一个有血性的人一定会想尽方法手刃仇人,而不是杀死自己。
比死亡更可怕的,只有恐惧本身。为了战胜恐惧,人们往往能爆发出非同一般的决心和勇气。
把灵魂从一个躯体转移到另一个躯体的实验已然成功,肖恩不至于害怕一件已经发生的事。那么,他真正害怕的其实是盛襄的灵魂,害怕一个真实存在的异界灵魂,向世界证明,跨时空穿越已成现实!
“灵魂迁徙,整形医院,您的理念真是异曲同工啊。既然器官能嫁接,灵魂能被转移,那么,记忆和思想是不是也可以被复制到多个躯体?为了你追求的真理,你不惜让‘自己’活在黑暗、恐惧和虚无里……”盛襄垂目注视着洛佩斯惊惶的眼神,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人蝶也是你,对吗?”
良久,在盛襄笃定的目光中,洛佩斯彻底绝望,眨了眨眼。
“迁徙者,你真是个天才,而且还是一个坚持不懈、不择手段的天才。”盛襄由衷夸赞,“如果我早一年遇到你,一定会积极配合你的实验。”
洛佩斯流下两行浊泪,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本是双赢,盛襄得以回家,而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迁徙后的人类将作为新世纪的亚当夏娃,在另一个宇宙延续文明。
“你问了四个问题后,向他开了一枪。现在,还你。”
盛襄调转了轮椅的方向,用捆扎带将迁徙者的双手捆在轮椅上,最后按下了持续后退的按钮。
洛佩斯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盛襄,身体随轮椅不断向前。
恍惚间,他看到了勘探者们从小长到大,在他身边宣誓的样子。还看到了肖恩,肖恩在向他招手,手臂上的黑桔梗扭曲却凄美,交错的花茎融合了狰狞的伤疤,他刻在身上的暗语……
迁徙者被推向了那个他为之付出一生的终极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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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庸白在研究所大门前等待盛襄。
Enigma的气息被血腥气冲淡,若有若无。岳庸白垂着眼,坐在地上,一只手撑在机关枪上,把自己固定在枪和墙之间。
他们对视,然后看到了彼此。
盛襄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松开,过大的起伏让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跑到跟前愣愣把自己绊倒,然后索性像件待洗的脏衣服那样把自己扔在地上。
眼眶是红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小触肢在蹭他的脸颊,就像是知道他要哭了那样。
这些触肢代替绷带,缠在岳庸白被子弹击穿的小腿、腹部和肩膀等几个部位,红色的血液被吸收后包在半透明的莹蓝色触肢中,让盛襄想起了夜晚的霓虹灯。
盛襄猛吸鼻子,忽然觉得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好的事了,“噗嗤”笑了一声,亲了亲岳庸白高挺的鼻尖。
还有一个发现,尽管岳庸白浑身上下都像被血泡过一遍,但面孔是干净的,应该是特意擦洗过。原来,他也不想让盛襄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岳庸白丢了机枪,伸手抱住盛襄。“你还活着。”
“你才是——”盛襄嗡嗡道,“我以为你死了。我叫你,你不出声……”
眼泪最后还是没收住。他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闷着声哭,肩膀耸动。
岳庸白没办法了,他解释:“我刚才很困。”
盛襄歪了歪头,如果奇迹问他秘书长和迁徙者怎么死了,他连托词都有想好:秘书长在实验室里突发心脏病,迁徙者去深渊散心。还好没有这样说,因为托词真明显。
“这几天奇迹都在犯困。”在稍微轻松的环境下,盛襄根本克制不住脑子里奇怪的想法,“雪原出生的实验体,该不会需要夏眠吧?”
岳庸白没有继续解释,他把下巴搁在盛襄肩头,好似又陷入困倦。
在这间荒僻的研究所,折了一位基地高官,几十条人命。信息时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斩草除根,很快,基地就会调查到这里发生的事。盛襄不知道他是如何从二十多个特种兵的围剿中活下来的,也从来不知他“看到”的未来会是什么走向。就像勘探者永远无法了解深渊那样,盛襄知晓自己不可能看到一个谜的全部。
不过,至少此时此刻,这个谜团正安静地在他怀里,像最温柔的恋人。
“我带你回去。到时候你睡个两天两夜都不是问题……”Enigma的肌肉密度高,因此格外得沉,盛襄将岳庸白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肩膀上借一部分力,慢慢往直升机的方向挪。岳庸白休顿后醒来,在副驾教导盛襄如何驾驶军用机。对初学者而言,两只手不太够用,岳庸白不是一个深入浅出的老师,好在触肢完全倒戈,盛襄一下子有了三头六臂。
直升机飞上天空,就连原始森林都开始变小,好像在这亘古的星球上,只剩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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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上,研究所离累西腓的直线距离并不太远,从空中飞去只用了一个下午。
盛襄回到城外,发现世纪军团的营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些飓风摧毁的遗骸。
岳庸白俯瞰土地,道:“不对劲。”
盛襄本来还挺开心,听到这话耳朵都快耷拉下来,“哪里不对?萨缪尔的军队不是已经被飓风将军和霍尔曼援兵赶跑了吗?”
“被飓风卷走的我们,在人们眼中死生不明。”岳庸白道,“如果我是恶种主帅,有意攻城,我不会错过敌方损兵折将的契机。”
“其实萨缪尔……”盛襄顿了顿,“单独找过我。”
“你还相信他吗。”岳庸白带着盛襄的手,推动下降的摇杆。
“奇迹觉得我不该相信萨缪尔?”
“不,你可以相信任何人,哪怕与恶种合作。”岳庸白淡道,“前提是,你手里有令人忌惮的权力。背叛你,需要承担后果。”
盛襄目光一凛,飞机降落在城门关口前,两人走下飞机,立即有人认出了盛襄,大声呼喊着“圣子”。
他们被簇拥着,回到人群里。
“ENT隐修会第三任会长……竞选结果公告?”路过街头,盛襄撕下一张路边电线柱上的小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