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睡得很好。如果你做决定之前同我商量,我会睡得更好。”小岛怒气冲冲,可满腔怒火砸在软绵绵的蛇皮袋上,竟毫无攻击力可言。
蛇皮袋后又是一声长叹,声音无限软弱,“我以为,你知道后会……”
“为什么,我的人生,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小岛打断余舟,她的声音止不住发颤,她必须承认,在某些问题上,余舟打太极是一把好手,不管她横冲直撞还是死缠烂打,在余舟这儿,永远只会石沉大海。
庭院好似失去了所有生机,变得寂寥静默。
“哐啷”一声,小岛愤怒地将牛奶瓶往庭院角落水池旁的垃圾桶砸去,又是“吱——”地一声响,一只黑色知了忽地从牛奶瓶中飞出,振翅向天。
余舟指向空牛奶瓶,“那是什么?”
“你不是看见了吗?”小岛没好气。
余舟皱眉,不悦中更多是无奈,“又去爬树了?”
“我好好地看风景,它非要停我头上凉快,来就来了,还吵个不停,不捉来烤着吃还留着它?”
“去长沙尾了?”
“不然呢?”
她最喜欢长沙尾坡顶那株大榕树,在那儿能一次将云澳湾三座灯塔同时尽收眼底。
“十七岁了,怎么还上树?”余舟轻叹。
“你都四十二岁了,怎么还骗人!搬家这种事,所有外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小岛的怒火猝不及防喷薄而出,“送牛奶的何伯知道,大喇叭花美华阿嬷知道,小卖部忠叔知道,你说,还有人不知道吗?”
“其他人都不知道。”余舟小声说。
“吱”地一声长刹车声响,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在院门口,余舟好友明叔夹着拖啪嗒啪嗒走进院子,他抡着膀子,叼着烟头进来就问,“东西收好了吧?我说你怎么这么急,马上都起台风了,搬个家怎么像逃荒?”
小岛杀气腾腾地看向余舟。
“好了,就差一个没封箱。”余舟赶紧岔开话题。
“还有我的东西呢!”小岛急得直喊,“你总得等我收拾收拾吧!”
“我们去的地方远,只带必需品。”余舟低头扯下一长条透明胶带,“你房间里没有大件,东西可以随身带。”
远?
小岛怔在原地。
明叔打量着面前四个箱子,用脚捻碎烟头,搓了搓手问,“以后就不会回来了吧?”
“嗯。”余舟点头。
“我就随口问问,你还把话回死了!有机会就回来看看,说不好,我混成了腕儿,回头给你画一幅,包你这辈子吃喝不愁。”
“你还是搬箱子吧!”
“你这个人,一直这么闷可怎么办?”
明叔抱起第一个纸箱,没抱动,于是他咬足了劲儿,还是差一点,余舟赶紧扔开胶带,上前搭手。
“里面有金条?这么重!”
“轻一点,砂锅容易碎!”
“砂锅?!厨房里用了十几年的碗你怎么不一并带走?”
“在第二个箱子。”余舟正经答道。
“厨房的乌心石砧板你不会也带了吧?”小岛瞠目。
“第三个箱子。”
“那上面的细菌比马桶里的多!”小岛叫道。
“你吃了也没生病。”余舟平静地答。
“哇,”明叔转向小岛,大嘴扯到极限,“你老豆好会过日子。”
“要不你跟他过?”小岛气道。
“我也想啊,又会洗衣又会做饭,田螺姑娘,我都想娶他回家,可是你老豆不想,你老豆眼里只有你!”
“眼里只有我?我是眼屎?”
“哎呦,什么眼屎,你当然是眼珠啦!跟龙珠一样,龙珠你知道吧?”
“阿明,”余舟打断明叔的满嘴火车,再三叮嘱道,“托运时一定要注明是易碎品!”
“知啦,知啦。”明叔不耐烦地答,他打量着这栋二层小楼,问“房子怎么办?”
“门口中介阿健帮我代卖。”
“现在的行情,不好卖吧?”
第一个箱子平稳地搬上车,两人正折回时,里屋电话“叮铃铃”响起。
“小岛,去接电话。”
“又不找我。”小岛懒得理他。
余舟只得自己进屋。
“说走就走,你老豆是够狠,一声不吭,他真是够胆哦,昨天才告诉我,你说气不气人?”
“一分钟他前才告诉我。”小岛瞪向明叔。
“咳,咳,”明叔摸摸脑袋,决定去抱第二个箱子,“你老豆,有他的理由吧!”
明叔说这话时,背对着小岛,身体因怀抱纸箱而弓成虾形。小时候,余舟也总是背着她,背着她做饭,背着她坐渡轮,背着她去看渔船,余舟总是蹲在地上,反手拍拍肩膀,笑眯眯地说,“虾公公带小岛去看海咯!”
他总是习惯穿灰色的衣衫,后脑勺上的头发硬茬茬的,比他的胡子更戳人,如果透过他的右耳廓朝太阳望去,可以看见一根根细红的血丝,余小岛乏的时候就会数那些血丝,它们就像天上茂密丛生的星星,数着数着她就睡着了。
余小岛擤擤鼻子。
“以后想吃你老豆做的饭怎么办?”明叔忽然伤感起来。
小岛皱皱眉,“吃了半辈子,也不腻?”
“我这个人,钟情一生。”明叔继续不要脸。
小岛做恶心状吐明叔一脸,“守好你女朋友,我以后回来看她。”
“放心啦,在她发情之前,我肯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啦。”
小岛捡起地上的胶带用力撕咬下一头,准备封箱。
蛇皮袋未封口,小岛一眼瞧见最上面那团白色毛茸茸的针织物。
那是什么?
小岛伸出两只手指夹起那团针织物,柔软的白色羊毛顺着她上扬的手逐渐舒展在半空中,毛边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种轻微扎人的不舒适感,小岛仰起头,半空中,白色羊毛围巾在渐灼的日光与浓绿的芭蕉剪影中显得耀眼刺目。
“呦,你老豆还给你买围巾呢?你看看他!真不会过日子,瞎花钱!这里是云州,活八辈子也用不着!”明叔大笑。
“放回去。”里屋门口,余舟厉声喝道。
小岛陡然被吓一跳。
“你凶她干嘛?给人家买,还不给人家看!”明叔帮腔,“不过这种款式是不是有些老气,现在已经不流行安哥拉羊毛了,连小姑娘也喜欢羊绒,又轻又软,还不扎人……”
“是她妈妈的。”
明叔识趣地闭上了嘴。
声声蝉鸣中,透明胶袋“呲呲”在打包箱外围滚了一道又一道。
“咳,刚才电话里谁啊?怎么打了这么久?”
“阿健,说房子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小岛和明叔异口同声惊道。
“说有一个客户,才调到云州,想买套房子把老婆孩子接过来。”
“这么快?他不挑挑吗?买白菜哦!”
“说孩子要开学了,不想耽误孩子。”
明叔突然问,“小岛的学校呢?你别耽误小岛。”
小岛转向余舟。
“办好了。”
小岛一声冷笑,余舟,你还藏了这么一手呢!
搬家不通知我,转学不通知我,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
“云州房子这么多,他怎么就挑中你这套呢?你房子香哦?”明叔还在好奇。
“阿健说,他老婆想要一个院子,种芭蕉。”
小岛心里一紧,她望向身后满院茁壮生长的芭蕉树,每一株都是她和爸爸一起亲手所植,那一年,她才八岁。
爸爸说,妈妈最爱芭蕉。
喉咙突然一阵咸涩,小岛强咽住,一头冲向里屋。
余舟喊住她,“小岛你等一下!”
“干嘛?”小岛用力吼道。
余舟站在原地,喉结处上下翻滚却吐不住一个字。
“你有话就说,我没什么想法。”小岛恨恨道。
良久,余舟叹道,“我们,回江城。”
“江城?”明叔脸色大变。
“是,”余舟声音缓缓,“江城。”
江城。
他说江城。
小岛呆愣在原地,江城,怎么会是江城?他怎么愿意回江城?
江城,是横亘于他们父女之间唯一的禁忌之地。
如今,这样轻轻松松一卷铺盖,就要回去了吗?
这本不该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吗?
小岛的心扑腾扑腾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她太激动了,不,不止是激动,是惊喜,是兴奋,是一种欢畅,如同大坝泄洪,她已忘乎所以,一瞬间,所有怨气烟消云散,在她面前,是一个挤满了肥皂泡的世界,它们五光十色,它们晶莹透凉,它们永不幻灭。
“真的吗?爸,我们真的回江城吗?”小岛一把冲上前紧抱住余舟,喜不自禁地晃动余舟身体。
余舟点点头。
“哈哈哈哈,我们回江城啦!哈哈哈哈!我们回江城啦!”
小岛一松手,大笑着飞奔出门。
“这孩子,莫不是傻了?”明叔看呆了。
“你去哪里?”余舟大喊。
门外,再无回声。
芭蕉叶下,灰色背影显得格外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