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起床时,天色未明,厨房里,灯已亮。
不知是小岛脚步太轻还是余舟过于认真,小岛倚靠在厨房门上偷看好久,余舟也没发现。
那道青灰色背影正在案板前倔强而又单调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咳,咳。”小岛假装清嗓。
“起来了?”余舟专注于揉搓面团,并没有回头。
小岛盯着那只白白胖胖的面团,忧心忡忡,虽说放在往日云州,这已算迟了,但毕竟他们现在是在江城,于是她轻声道,“爸,你不用早起。”
余舟轻轻摇头,像这般大小的面团揉捏起来其实丝毫不费力,“习惯了,不揉面,这双手反而会酸疼。”
小岛跳到他身边,探头问,“我出去转转?”
“你不用出去转转。”余舟侧头笑。
“我也习惯了。”小岛学余舟刚才的语气,然后又俏皮地问,“我们要改吗?”
余舟微微一愣,摇头说,“算了。”
手中面团翻面,余舟抓起一把面粉洒在案板上继续揉搓。即使面包机就在手边,余舟也不会将揉面的工作交出,倒不是因为手工更筋道,而是它耗时间,费精力,别人眼中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在余舟这里,是救命稻草,是活下去的方式。
在找到新方法之前,他不准备丢弃。
“蜂蜜水。”余舟停下手中活,指向灶台旁一只保温杯。
小岛笑眯眯地抱起保温杯,用下巴夹住书,拉开门。
“六点半回来吃饭。”余舟提醒她。
小岛瞟向钟,五点零七。
破晓时分。
这是大多数人每一天都会错过的时刻,他们都以为,像在书里被讴歌那样,在破晓那瞬间,天一下子就亮了,阳光普照,黑暗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小岛知道,其实,天亮得很慢,而黑夜纠缠了很久。
光最初只是微光,只是暗夜里的一道裂痕,它在黑暗的绞杀中拼命挣扎,缓慢生长,它不断壮大,逐渐开始披盔戴甲,角逐厮杀。
听上去是热血的片段,小岛却感觉糟透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睁眼望向那片鏖战中的天空,倍感煎熬。
她躲在被子里,不敢吱声,房门外,余舟正在穿衣洗漱。而后“吱呀”一声,院门被小心合上,余舟出门了。
天亮了,大地迎来了光明,可是她却被忘记了,她被遗弃在小床上,没人喊她起床,没人给她扎小辫儿,没人给她准备早饭,上学前,她连一句再见都没人说。
她讨厌那种感觉。
余舟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小岛喜欢凌晨跑出门,而彼时小岛已经养成了破晓前起床的习惯。
行为科学研究表明二十一天以上的重复会形成习惯,而九十天的重复会形成稳定的习惯,如果按这种算法,从余舟开始为云中楼每日第一炉菠萝包负责开始算起,黎明时刻出门,小岛大概至少重复了二千次。重复两千次形成的习惯,稳定两个字已不足以覆盖它的程度,要改变这种习惯,大概就像用厘米刻度尺去测量喜马拉雅山高度一样荒谬可笑。
幸好,他们同时选择算了。
马路上空空荡荡,小岛双臂感觉一阵寒凉,她反复揉搓也无暖意,干脆跑了起来。
她需要在最短时间内给自己寻一处做神仙的好地方。
出小区门,左拐后径直两百米,是两扇敞开的大铁门,铁门锈迹斑斑,门头三个红底大字——十七所,所字左半边半个口字已不见踪影。进铁门后往里再走大约一百米,是一片操场。说是操场,其实只是一片方形黄土地,围绕着黄土地四周是一条炭黑色碎石铺砌的环形跑道,操场中央,荒草众生。
原本她相中的是一棵梧桐树,爬到一半时被几只青色小拇指大小的毛虫给劝退了。
幸好,在操场东南角落,她发现一只单杠和一对双杠。
这让小岛格外欣喜,她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双杠,一个倒挂金钩,晃悠悠地摇摆起来。
天旋地转,风声呼啸过,鸟儿在脚下飞,倒立的视线内,天空愈渐明亮。
层层白云轻飘,犹如大海波浪轻涌。
小岛嘴角微微翘起,摇摆中她触碰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岛有个爱好,她喜欢爬树,云澳湾北边小树林里但凡有些许姿色的树都被她爬了个遍。她会找一些粗壮结实的枝干,倒挂着望向远处的海。
人小的时候,总有许多爱好,有人喜欢画画,有人喜欢搭积木,有人喜欢跳舞唱歌,大多是因为在做这些事情时能够沉醉其中,享受愉悦。
小岛为什么喜欢倒挂,她说不太清楚。
小时候余舟不准她学云州话,有那么两次她试图说云州话,都被余舟关了禁闭。
有一次跟岛上其他孩子一起玩捉鬼游戏时,她被邻居家阿明抓伤了,她急起爆出云州话,结果所有孩子竟然哄笑起来。他们笑她,“余小岛她说云州话了!”,“余小岛说云州话笑死人了!”“余小岛,你没妈教,你怎么会说云州话?”“你妈妈不是云州人,你妈妈是外边来的媳妇!”“余小岛,你妈妈不要你了!”“余小岛,你没有妈妈!”
大概就是这样子吧,她跑走了,跑向了云澳湾北边树林。
她停在一棵大树下,哭了很久。
远处传来“呜呜”渔船鸣笛声,她记得余舟说过,妈妈只是坐着渔船去了远方,所以她拍拍屁股爬起身,抬头望向身后的榕树。
那个平淡无奇的午后,她摔了再爬,爬了又摔,也不知多少遍后,终于爬上榕树枝头望向远方。
那幅画面,她一直记得。
朗朗夏日晴空,湛蓝纹丝不动,渺渺浩瀚烟波,如墨沉沉不语。一刹那,一只白色海鹰骤然低头俯冲,它伸直了双腿,平展翅膀,一跃一起,长喙衔住一只鱼,向苍穹高傲飞去。
她的心里忽然一片明亮。
后来她倒在榕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依稀听见四处有人喊她的名字。
云州话。普通话。混杂着。
小岛一路跑回家,心跳得厉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是感觉呼吸不过来。
回到家时,余舟没有骂她,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她。
门外穿来其他渔民杂喊声,“余老师,余老师,找着了吗?”
她伏在余舟肩头小声说,“爸爸我学会爬树了!”
余舟没有应答。
抱住她的那个身体颤抖地厉害,湿热的液体悄悄划过小岛手臂,落了下来。
月光清冷地照在男人身上,年轻的爸爸心若刀霜。
或许吧,我本来就不是云州人。
有人一生囚禁于一处,有人一生四处漂泊,不过是不同的生活方式。
生在哪儿,长在哪儿,又能怎样?
那个夏天之后,他们搬离了云澳湾,上了岸。
小岛双手抱住头,倒挂在双杠上,摇晃了起来。
不远处,跑道上有个单薄而欣长的男生身影,晃悠悠地踏过白云,闯进了小岛的视线。
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小岛双眼微睨,这家伙可真能跑啊!
可是没多久,那个人影,竟然“咚”地倒了下去。
小岛一个打挺翻身坐上双杠,盯住那具身体。
许久,一动不动。
小岛决定过去看看。
哟,好清秀的一张脸,就是眉头皱得紧。
小岛情不自禁摸了摸男生眉心,见男生毫无反应,又忍不住张开食指与中指轻轻地他的眉头往两侧舒展,“喂!你怎么了?”
男生倒在跑道上,面向苍天,四肢散开,小岛以前学过一篇课文叫做《夸父追日》,里头执着的夸父最后倒在大地上,也是呈这般“大”字型。
余小岛蹲下身子,盘算着该怎么办。
拍他左脸。
没反应。
换一边,右脸。
没反应。
大声喊他,“喂!喂!喂!喂!你醒醒!”
没反应。
摇他。
没反应。
晃他。
没反应。
掐他?
掐哪儿呢?脸吗?不成,看这姿色,多半靠脸吃饭,小岛上下巡视,最终选中左手臂,那儿有一颗淡淡的痣,很小。
都红了,还是没反应。
胳肢窝下夹着书,硬底的,试试吧!
“砰”
书重重砸在男生头上,小岛手震得生疼,可男生还是没反应。
“砸都砸不醒?”小岛黔驴技穷,她愣愣呆坐在地。
风起,一股漂白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从来没觉得漂白水的味道这么好闻,好闻到盖过了露水的晶莹,盖过了泥土的芬芳,盖过了刚拂过脸颊的那一缕清风。
她望向男生身上校服,毫无疑问,是他的味道。
蓝领白衣,胸口处四个红线绣的楷体小字赫然可见,江城一中。
天渐渐变亮,由最初的暖橘色转向明亮通透,不远处马路上压过一辆渣土车,轰隆声呼啸着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会不会,死了?
小岛深吸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指,试探性地放在男生鼻子前。
阿弥陀佛!活着!
晨光柔软地落在男生卷曲而浓密的睫毛上,男生静静躺在地上,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小岛想起了日出时刻的吸血鬼,那是吸血鬼最脆弱的时刻,日光会在他们的脸上熠熠生辉。
不知哪只蝉儿嘶嘶地喘起气儿,叫得没玩没了,心烦气躁。
刚刚他干什么来着的?
对,他在跑步!
就像音乐盒上一只上了发条的鸟儿,绕着固定轨道,在不知停歇地转。
跑了多少圈儿了?
算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