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剔光头!”丁四美按住蓝辛肩头止不住地笑。
“你还真给我剔了!”蓝辛语气里仍有几分不可思议,“我跑了十几家理发店,没一个师傅敢下手。”
“也不是谁都有你丁姐这胆识!”丁四美本想吹吹牛,但转念一想又婉转道,“当然,也不是谁都有你这胆识。”
蓝辛大笑,“其实那时候我也没十足底气,倒是你,一剪刀,把我所有退路都剪没了。”
“怪我咯?”丁四美笑。
“谢你,”蓝辛拉长声音,“谢谢你给我再次开始的勇气。”
“咳,那都是你自己给的。”丁四美解开白色围布,将围布在空中抖了抖。
“我准备回学校教音乐。”蓝辛话锋一转。
丁四美的手顿住,半空中白色围布轻轻扬扬缓缓落下,好像冗长的一段戏终于落下帷幕。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认真的,你看,我昨天去买的,”蓝辛站起身,指向身上黑色小香风套裙,“很端庄很正式很人民教师吧?”
丁四美大笑,她扭头示意隔壁,“舞蹈教室呢?”
“关了。我把我妈留给我的房子卖了,加上以前的一点儿积蓄一部分赔给那个家长,另一部分退给其他家长。”
“其实你不应该负全部责任,我听其他家长说了,那个妈妈本身很变态,在家里日□□她女儿压腿下腰,小姑娘做不到她竟然用针刺!你说是不是丧心病狂?这姑娘的韧带能不断裂吗?”
“那个孩子先天条件的确不太好,但我也没办法证明是她妈妈的原因,”蓝辛苦笑,“既然事情发生在我的教室,我应该负责。只是苦了那个孩子,她才八岁。”
“或许是一种解脱呢,学舞蹈对那孩子来说还不够痛苦吗?”丁四美叹道,“倒是你,这样关门,甘心吗?”
蓝辛想了想说,“十六七岁时,我想站在舞台最中央跳舞,我就去跳,什么梦想,什么勇气,根本没想过;二十六七岁时,我还想跳,为了让梦和想两个字不分离,我掂量了好久,才豁出去了最后一分勇气;现在我三十七岁,”蓝辛顿了顿,“你刚才说得那些,我要是早点明白该多好。”
丁四美赶紧摆手,“我那些话纯属瞎扯,可不是针对你。”
蓝辛笑道,“下半辈子,我准备做一个爱跳舞的音乐老师,不必跳进哪个剧团,得到哪个奖项,我只为我自己而跳。”
丁四美看向她,好像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女人,她背过身去挂围裙,“你刚刚不是问我你哪里变了吗?以前呢,你就像一只刺猬,扎人,喜欢顶着来。洗头水烫了,冷了,剪刀扎着你了,这儿长了,那儿又剪短了,真的,太不招人喜欢了。”
蓝辛掩嘴苦笑。
“但现在,柔和了。”丁四美认真地说。
“是吧?!小十七,你刚才给我冲的是冷水吧?”蓝辛忽地转向小十七。
“热水!”小十七慌忙解释,“师傅,我发誓真的是热水,我用手试过的!”
“你这傻孩子,没看出来她在逗你嘛?”丁四美笑。
小十七的脸蹭地红了。
“年轻真好,”蓝辛喟然,“我现在的脸皮,腮红都救不了。”
小十七扑哧笑出了声。
“不折腾啦。”蓝辛狠下一口气,对自己的前半生盖棺定论。
“梦想嘛,本来就不是人人都能实现的,有时候追着追着,忽然发现其实挺不快乐的,那说明,停下的时候到了。要不然,梦想就不再是让你飞起来的翅膀,反而变成关你的囚笼,对吧?”丁四美说。
蓝辛怔住。
“如果非要一个结果,顺其自然也不是不可以。”丁四美伸手顺着蓝辛发梢卷曲的弧度抚过,“你别说,我这个弧度很完美!”
“顺其自然,”蓝辛喃喃,她的双眼忽然亮堂起来,“丁姐,你这不是发廊,你这是渡人的菩萨庙!”
“阿弥陀佛,施主休要妄言,哪里来的菩萨?”丁四美赶紧敲敲木头桌板,“呸呸呸!”
“仔细想想,从我二十七岁那年非闹着离婚去考剧团开始,我就过得不快乐。如你所说,原本被我捧上天高贵而圣洁的舞蹈慢慢沦落成为我妥协现实的谋生工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恨跳舞,恨我的身体太硬,年龄太大,恨我得不到奖,恨那些人不懂。这十年来,我不是没想过放弃,我只是不甘心,替自己不值,我都走了九十九步了,只差最后一步 ……”
“最后一步,是命。”丁四美感慨。
“有勇气坚持,却不敢放弃,所以才会和自己拧巴了半辈子。现在才发现,放弃比坚持更需要勇气。”蓝辛抬手抚向额前刘海,笑道,“这个发型,其实也适合我,我为什么总嫌弃它呢?”
丁四美久久凝视着镜中女人,“人一辈子啊,它的终点是死亡,不是梦想。梦想是路上遇见的鲜花,一路繁花是很美,可是路两边不止只有鲜花,你往远处看,华枝春满,天心地圆。”
蓝辛眼皮一跳,仿佛深林中小鹿,忽地跃至旷野,四处空无一人,唯有明月当头。
望着蓝辛离去的背影,丁四美悠悠道,“我是不是鸡汤喝多了?”
小十七撇撇嘴,努向茶几,“可不,给琦琦买的那些《读者》,《意林》,《青年文摘》,她一页没读,您倒是一字儿也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