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司琦琦处于神游状态。
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方形汉字在她眼里被扭曲成一段段无意义的小黑点,而题图中奔来涌去的暖流寒流在她胸口横冲直撞,掀起漫天小黑点,轰地全部拍死在岸边。
司琦琦盯住手表,踩着放学铃声撒腿跑上楼,据她从许清晨那儿得到的可靠线报,晚一步,她就别想逮住那只掐秒表出洞的兔子。
小岛当然知道司琦琦所为何事,只不过眼下她生病初愈,桌洞里一堆试卷未补;雅安外国语前来交换迫在眉睫,高主任整日督促她准备介绍稿;茶室又即将开业,她还想腾些时间帮余舟忙……由此,她着实没时间,可是不帮忙吧,心里挺愧疚,怎么说都在人家里干了三碗白米饭呢。
既然抹不开脸面,小岛只能躲为上计,岂料教室门一打开,被司琦琦一通五花大绑直接押解至自行车棚。
开锁时,司琦琦说,我们去的地方远,你最好跟紧。
小岛暗想,半路我就窜,你最好看紧。
两人出校门骑向了一条小岛从未去过的路。她们穿过环山道,又骑过楠江桥,桥下运砂船穿洞而过,发出呜呜的轰鸣声。夜幕轻垂,江上浮雾隐隐约约,江城华灯初上,远处灯火朦朦胧胧,呈现出一种岁月沧桑的美感。
小岛望向隔岸鳞次栉比的六层红顶小楼房,仿佛在翻阅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此时此刻,她完全忘记了逃跑。
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两人并排停下,司琦琦遥手指向前方一个砖红色圆顶建筑说,“快到啦!”
“我们去哪儿?”小岛这才想起问。
“少年宫。”司琦琦的声音欢悦而欣喜。
行至少年宫前广场自行车棚处,司琦琦停下车,不过她并不着急离开,相反,她悠悠然叉腿骑在后座上,低头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他很有原则的。”
“谁?”
“小眼镜,全江城最好吃的炸串麻辣烫!”
这么一说,小岛倒还期盼起来,毕竟无论什么行业,有原则的人,一定专业。
为一口人间美味,等五分钟,太划算了。
“这里是江北,江城六个区,属这儿最穷。”
“我以前在这个少年宫上兴趣班,别看它又小又破,用我外婆的话说,那是又好又便宜还离家近。对了,我外婆家就在那块广告牌后面,”司琦琦遥手一指,继续说,“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离这儿走路五分钟。”
“架子鼓也是在这里学的,初二下初三上一整年。”
“每周五上一次课,两小时。”
“刚开始我不想学,是我爸,他说我内火太旺,找个地方给我发泄发泄,省得我每次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我妈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说我爸瞎出馊主意,说我爸宠我惯我,说我没定性,什么都学不好。”
“是我爸在坚持。”
“没想到敲着敲着喜欢上了,是真喜欢,恨不得天天往少年宫跑,一天不摸鼓槌手就发痒,吃饭时逮着筷子都能敲一通。”
“我们老师是个年轻的男生,他鼓打得很好,不过外形比较粗犷,玩摇滚的嘛,头发很长,梳脏辫儿,衣服也不常换,总是穿一件褐色的老头衫,看上去就,”司琦琦努力地去搜索一个伤害值偏低的词语,“就不那么整洁。”
“我妈不喜欢他,说连自己都捯饬不干净的人,还当什么老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说人家敲个鼓,扫什么天下?要是人人都想扫天下,这天下岂不被扫得连根鸡毛都不剩?”
“她说,你也扫根鸡毛给我看,我看你敲这破鼓,以后连上街要饭人家都嫌吵。”
“开始我还跟她争论,后来觉得挺没意思的,我很想躲到外婆家,可惜,那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小岛抬起头,城市的夜空挤满了路灯广告牌霓虹灯,人们不再借月光赶路,也不再寻找某颗星以怀念逝去的亲人,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鼻尖前浮起一道厚厚白雾。
雾气中缓缓驶来一辆暗米色篷布电动三轮车,司琦琦兴奋地指向小车,“他来了!”
三轮车在肯德基后门口与车棚交接处橘色路灯下停住,从车座上跳下的眼镜大叔看上去比肯德基广告牌还要亲切。
篷车虽小,却五脏俱全。
眼镜大叔利索地扯下米色篷布,先搬下摞在车顶的折叠桌椅,一张张整齐码好,接着准备炉灶,烧水大火煮开,炸锅灌上新鲜的金龙鱼食用油,再取出小冰箱里准备好的食材分类摆放,整齐排开,覆上保鲜膜,又将两只大号铁皮保温桶从车底部搬至一旁小方桌上,最后他点亮了炸锅上方一盏明黄色的灯。
很奇怪,当灯亮起的那一刻,小岛忽然涌起一阵跑向它的冲动,仿佛被本能驱动,知道那处有食物,能裹腹,能被满足。
“眼镜大叔!眼镜大叔!”司琦琦兴冲冲地跑上前。
“哟,很久没看到你了呢!”眼睛大叔格外高兴。
“我,我上高中了嘛。”司琦琦憨憨地摸摸后脑勺,“好久没吃到你的麻辣烫和炸串了,今天我要大吃一顿。”
司琦琦挥挥手招呼余小岛上前,又熟门熟路地捡起一只不锈钢餐盘递给她,示意她想吃什么随便挑。
“眼镜大叔,那还是酸梅汤吗?”
“是,是!”眼镜大叔热心地答,“你自己去打!”
司琦琦眉开眼笑地从不锈钢餐盘上方取了两只一次性塑料杯,又示意小岛去小方桌那边等她。
趁司琦琦打酸梅汤的功夫,小岛从车后高高一摞小板凳中搬出两只,像幼儿园小朋友一般乖乖地坐在小方桌旁。
这种场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
“他家酸梅汤是自己熬的,有秘方!你一定要尝尝!”司琦琦将一大杯酸梅汤递至小岛面前,特意叮嘱。
骑行半小时,小岛早已干得像一口枯井,咕嘟咕嘟大半杯下肚,小岛痛快地抹干净嘴巴,“搞摇滚的也不都邋遢。”
司琦琦一愣。
“她们也会剪利落的短发,留剪短的指甲,衣服干净整洁,闻上去有海洋的清新味道。”
“你说的是你的架子鼓老师?”
小岛摇了摇头,“她不算。但因为她,我才起了学架子鼓的念头。”
“他打鼓的样子很酷是不是?”
“很,让人费解。”
小岛咬了咬嘴唇,那一年她十三岁,彼时她不懂,看完云姨演出后的那个夏夜,为什么明叔会突然笑余舟“痴”。
她也没有意识到,原来余舟说鼓点的声音好听,只是一句敷衍。
小岛轻笑了一声,一抬眼,司琦琦正闪着那双天真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盯住她,很明显,她认为余小岛也“让人费解”。
“来咯!”眼镜大叔用餐盘端上两碗热辣香浓的麻辣烫,他热忱地招呼司琦琦,“好好尝尝,不够再加!”
司琦琦抓起一双一次性筷子扔给余小岛,“好好吃饭,我妈说吃饱了就没那么多烦心事。”
“你妈说的对。”小岛说。
“是啊,我妈一直都对,”司琦琦抽了一口气,“初三开学少年宫交费那次,我妈跟我爸吵了一架,我妈坚持认为我不能再分心了,可我爸觉得我难得对一件事起兴趣,还肯下功夫,他特别支持我。虽然嘴上服了软,暗地里还是瞒着我妈偷偷去交了钱。”
“我也挺争气,学得不错,老师说,好好练下去,学校元旦晚会一定能登台表演。”
“我从来没有在全校面前表演过,哪怕一次。”说到这时,司琦琦的双眼并没有变得黯淡,相反,它们发出荧荧亮光,写满了期待与渴望。
那种眼神,云姨曾也在小岛眼中读到过。
只不过等小岛逐渐意识到无论她的鼓打得多好都无法看到余舟沉醉的表情时,那种眼神便再无迹可循。
多瞧一眼架子鼓,都是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