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蒸汽中,给汤锅添水的老板回头偷看一眼,笑了笑。
“她见到她妈妈了吗?”小岛小声地问。
“见到了,不过见面场景超出了想象,两个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反倒是赵慕辰提起帮我找人时,她妈妈松了一口气。”方南山亦有些唏嘘,“赵慕辰说,这是她出国前最后一次见妈妈,以后她都不想回国。”
小岛埋头咬了一勺汤,天到底是冷了,这么会儿功夫,滚滚热汤已然不烫嘴。
母女亲情也曾粘稠滚热吧,可没想到几年光景,竟也能冷却成冰,坚硬地一击即裂。
“与其说是见面,不如说是告别。”小岛感叹。
方南山淡淡道,“她们彼此应该早就道过别了,在心底。”
别人的故事,听得自己一肚子心伤,小岛黯自叹了一口气,她歪过脑袋,超市收银台背后的财神爷像在一圈花里胡哨的烟壳包围中发出诡异的红色亮光,小岛心想,还是您轻松些,每个来给您拜拜的人目的都一样,他们只想要钱,很多钱,不像庙里的佛祖,他可难办了,世间众生,有人阴阳相隔渴求片面之缘,却也有人团圆时分默念永不相见,我要是佛祖,肯定头顶冒青烟,这都为什么呀?
“你瞧,我都吃完了。”方南山用勺子轻轻一搅,示意已听话地吃完了三只水煮蛋和清汤,他朝小岛碗里努努嘴,提醒她趁热把水煮蛋吃掉。
小岛忽地狡黠一笑,“赵慕辰妈妈是不是长得和她一样,妖娆多姿,长袖善舞,一双媚眼勾魂夺魄?”
这是用来形容妲己的吧,方南山仔细回忆了一番,还别说,这一长串词用来描述赵慕辰妈妈简直恰到好处,他不禁发出“啧”地一声。
“我说对了是不是!”小岛一脸得意,“我就知道,刻在血液里的基因一定错不了!我妈要是在,肯定和我一样……”
小岛没说下去。
“民政局应该是记录最全的地方,所以,我才拜托她帮忙的。”方南山再次郑重地解释,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和小岛产生任何误会。
“可惜白查了。”小岛失望地闷闷哼了一声。
“你,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吗?”方南山迟疑地问道。
小岛摇头。
方南山脸色未变,眼中却泛过一丝涟漪,“你爸爸知道吗?”
小岛忽然抬起脸,两人四目交接,距离陡然变得很近,“你见过我爸爸吗?”
猝不及防间,方南山慌张地往后微缩,他摇了摇头。
“不要紧,你一定见过空心菜。”
“什么?”
“我爸爸,是一棵铁锈红色空心菜。”
“我妈妈走的时候把他的心也带走了,剩下一副空壳,慢慢地被时间熬啊熬,绿油油的杆儿被氧化得灰不溜秋,”
“幸好头没秃色没衰……”
方南山倒呛一口。
“听七公说,我爸年轻时有热情有干劲,原本准备大干一场,将岛上的校舍翻新,再招几位老师,让岛上的孩子从此不用渡海就有学上。想想就很燃是吧?但是后来,我妈妈走了,七公说,我爸的魂也没了,他一头栽进面粉里,成了个面粉脑袋。”
“我并不理解七公,因为从我出生起,我爸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凡事漠不关心。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了七公的意思。在云州时,或许因为明叔,或许是云姨,我爸尚有一丝生气,而如今回到江城,他彻底成了一缕游魂,我已经很久没能逗笑他了。”
“所以,我不想问他。”
小岛用勺子快速在碗中搅出一个漩儿,“他陷在我妈的漩涡里,太久了。”
“我希望有一天他能早上岸。”
余生茶室对面马路梧桐树下,方南山止住脚步。
“你要不要进去喝口热茶?”小岛不愿告别。
“下次吧,”方南山轻抬手中黑色塑料袋,“今天冬至,我要回去给外婆烧纸。你们云州有这个习惯吗?”
“冬至不返没祖宗,”小岛学云州话戏谑,“过冬至,云州人要烧纸还要吃汤圆。”
“江城人吃饺子。”方南山说。
“我家两种都不吃,因为我既不喜欢饺子也不喜欢汤圆。”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呀,小岛美滋滋戏看了一眼方南山然后俏皮地转过身,“米粉,因为我妈妈喜欢。”
小岛往后倒退跳了一格,发现挺好玩,又连续跳了好几格。
方南山担心她的安全,赶紧按住她肩膀,将她翻了个身,“快回去吧,回去也给你妈妈送些元宝。”
手刚撤离,小岛连蹦带跳地转了回来,她仰起脸特别自豪地说,“我妈妈才不需要元宝呢,我买了一本儿童折纸书,我要把甜甜圈草莓蛋糕橙汁巧克力薯条炸鸡全送给她。”
方南山听得目瞪口呆。
小岛眨眨眼睛,“这叫投其所好。”
方南山无言以对,不得不佩服小岛脑洞之大,还有小岛的爸爸,你女儿为所欲为,你都不管管吗?
“我回去啦。”小岛摇摇手。
方南山点头回应,目光并未离去。
白色斑马线另一头,余舟缓缓注视着小岛横穿马路,没有车,但这孩子却一步三回首,余舟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梧桐树下清瘦男孩身上。
木门被吱呀推开,“咻咻”,小岛探进脑袋,顿时双眼放光,“爸,你烤了什么?有桂花的味道!”
这狗鼻子!
“我想试试桂花酥皮月饼。”
“呃,那个难吃的东西”小岛心里吐槽,但眼骨碌一转,又冒出一个想法。
她飞速跑进操作间,夹出一纸盒月饼裹在怀中,又“嗖”地一下飞奔出店。
要说女儿最像妻子哪一点,一定得是计上心头时刻的狡黠一笑。
余舟出神之际,小岛早已旋回店中,装作没事人的模样拐进吧台,双手合在后背,迈出老干部视察工作的步伐东瞧西望,最后她捡起一张纸,眉头渐渐拢起,“爸,你画画了?”
余舟茫然摇头。
“这是什么?”小岛扬起手中白纸问。
余舟上前细看,白纸上是一副铅笔素描,线条细致,纹理清晰,茎叶舒展,花苞妩媚,犹如曼妙身姿的舞女正扬起裙摆。
“是它。”余舟反手指向靠窗餐桌中央。
小岛这才注意到那束饱满的马蹄莲,废话,我当然知道!
她对比画纸又瞧瞧照片框,笃定地说道,“这不是你画的。”
“为什么?”余舟笑道。
小岛想了想,“这幅画虽然有些生涩,但是看上去更像花,鲜花,活泼的那种。”
“又埋怨我老气横秋了是吧?”余舟笑。
“那可是云姨说的,”小岛耸耸肩,眼角余光一瞥见余舟脸上微妙变化赶紧驾轻就熟地避开,“是谁画的?”
“隔壁小十七。”余舟解释。
“十七姐?”小岛惊住,“要是她剪刀也使得这般好,四美阿姨睡觉都能笑出声。”
余舟掀开布帘钻进操作间,摇头叹道,“你啊,嘴真毒!”
“叮叮叮”吧台上余舟手机震动,小岛兴冲冲地喊道,“爸!电话!是明叔。”
操作间内余舟正小心翼翼地将桂花酥皮月饼夹入纸盒,酥皮类点心脆弱易碎,得用巧劲儿轻拿轻放,一鼓作气,他随口应了一声,“你接。”
小岛求之不得,她正准备同明叔叨叨罗莎最近过得怎样,他们准备怎样过圣诞,能不能给她拍个照寄到江城来,一想到这儿,便不由自主地眉花眼笑,“喂,明叔啊?”
听见女儿轻快明朗的笑声,余舟心情不由畅快几分,可是直到他将近把所有月饼打包完毕,吧台内也再没发出的一丝声音。
操作间内安静地只剩下纸盒摩擦塑料袋发出的簌簌声响,再往远处听,是马路上汽车轮胎加速刹车按喇叭的白噪音,夹在中间的茶室仿佛成了断层或不存在的空间,余舟有些心慌。
“小岛?”余舟喊。
没有回应。
余舟丢下包装盒,扯开门帘。
吧台内,小岛背对于他,双肩不自主地颤动翕合如被丢弃的小兽一般手脚无措。
“小岛?”余舟哑声喊道。
小岛抬起头,满脸泪痕,“爸,师公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