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琦琦一眼就认出那本发黄旧书正是她费老大功夫捏着鼻子从厕所垃圾篓里捡出来的,她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嫌弃道,“这什么宝贝啊?你还给它包书皮……”
“你捡的,你不知道?”方南山反问。
“不说就算!”司琦琦故意挪开一尺,“那么脏那么臭,谁要看!”
方南山温柔地翻开书,小心翼翼将书页平展,仿佛面前的不是一本历经沧桑还沦落过茅厕的旧书,而是一位皮肤娇柔生活在玻璃花房内的豌豆公主,看得司琦琦鸡皮疙瘩直起。
“它很干净。” 方南山轻抚书页,毫不在意地说道。
司琦琦讪讪挪开手,果然,空气里传来一阵淡淡清香,很明显,书已被精心护理并使用香薰熏染过。
《王尔德童话集》。
“故事书啊,”司琦琦不由轻笑出声,“这种低幼读物还需要做笔记?”
“你看不懂。”方南山一点面子不给她留
司琦琦脸一黑。
“我也不能全懂。”
那声音听上去无能为力,不过多少让司琦琦高兴了几分。
虽然得到了安抚,但司琦琦茂盛的求知欲在同一刻被强烈激发,她好奇地瞄向泛黄书页上的墨色英文,咦,这单词不难啊,我好像能看懂。
循着黑色钢笔字迹,司琦琦的目光慢慢往上挪,男生一笔一划写得专注而认真,那种认真,和解数学题不一样,他的眉眼之间好像有一点,深情?
司琦琦赶紧拍了拍脑袋,韩剧看多了吧!
“写这么多笔记,准备给小朋友讲故事?”司琦琦哼唧了一声。
“嗯。”
他居然“嗯”!开什么玩笑!
方南山没有开玩笑,那位小朋友点名要听《自私的巨人》。
她说,要是没有你念故事,我可能一整晚都会睡不着。
她说,谢谢你。
说这些话时,是早晨,她的情绪已趋于平静,不像昨天半夜突然接到电话时那般凌乱,吱吱呀呀的哽咽声,抽泣声以及混乱不清的鼻音混作一团,吓得他差一点儿直接冲去她家。
虽然电话很长,其实她并没说几句。
“师公去世了。”
“我爸回云州了。”
“我睡不着。”
他想不出其他能哄她入睡的方法,只好捧起手边的《王尔德童话集》,“我读故事你听。”
他选的是《快乐王子》,读的时候还担心故事不够长,结果没读两页,电话那头就没了声音,随后是轻微的不能再轻微的鼻息。
安静而有节奏,方南山听了好一会,才安心地挂掉电话。
上学路上,方南山特意绕路带小岛去吃了一碗米粉,两人身上吃暖和后,决定推车走一段路。
小岛说起了师公,余舟的点心师父。
颜家阿公颜广辉,是云州老字号点心铺子云中楼的主理人,余舟是他的关门弟子。听云姨说,颜家阿公最早也没打算收余舟,总觉得这个瘦茫茫的斯文人风一刮就倒,连个面团都揉不了。师公不同意,余舟便每日去求,他等在后厨与后门的拐角处,像一只柱子。师公也不是容易撼动的人,既然余舟不吭声也不碍事只是静等,师公便当他空气,不见他。这样过了小半年,一个暑假午后,负责收银的裴姨突然冲进后厨抄起擀面杖发疯一样满场追打她五年级的小儿子,整座酒楼鸡飞狗跳,所有客人全围上来凑热闹,好不容易稳住裴姨后,大家才发现引发母子大战的竟然只是一道数学题。
儿子暑假作业不会写,便问妈,妈不会做,又赶上收银高峰,脾气一急便骂儿子蠢笨白去学堂浪费她钱,儿子不服反骂母亲没本事,一来二去,两人谁也不让谁,便闹了起来。
方南山好奇,什么数学题?
小岛讪笑,鸡兔同笼。
方南山也忍不住笑出声,小岛继续道,但凡当日有个小学数学老师在场,也轮不到我爸什么事儿,偏偏整座酒楼没一个人会。
余舟两三句话教会了那孩子,颜家阿公不由多问了一句,你念过书?余舟不算蠢笨,答北大数学系毕业。颜家阿公一听,便起了心思,因为那时他的宝贝独女刚念高三,学习成绩惨不忍睹。颜家阿公想出一个主意,若余舟能辅导他女儿,助她考上大学,便收他为徒。
“一年后,余舟成功拜入颜家阿公门下学艺。此后十六年,云州状元北大学子教书先生余舟不见了,活下来的是点心师傅余舟。”
方南山发现小岛说起父亲时,直呼其名,冷静地如同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叔叔为什么要学做点心?云州的点心铺子应该不少,为什么非得拜颜家阿公为师?”
小岛表情变得坚硬,言语开始艰涩,她不急于回答,时间还早,路还长,她决定把东拼西凑听来的故事说完。
余舟的命不算好,十岁那年,家人出海捕鱼遇上台风,父母哥哥全部葬身大海,而他因为发烧卧病在床躲过一劫,从此开始孤苦生活。
说是吃百家饭长大,其实并没有。云澳湾上有一座老祠堂,祠堂门口是一大块空地,小孩子喜欢聚集在那儿玩。那时候家家户户门都大敞,只有到饭点才关上。所以临近中午,各家各户都会传来喊吃饭的吆喝声,每响一声,就有一个孩子回家,一扇门合上。刚开始,会有孩子喊余舟一起回家吃饭,渐渐地,他成了一只皮球,一个累赘,没有人再主动带他回家。当整片空地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便坐在祠堂口等,如果运气好,会有人给他一口剩饭。
幸好七公在。
七公教会余舟洗衣做饭,生活自理,教余舟捕鱼捕虾,带他去云州大市场,教他怎样卖海货,还把赚的钱全部留给他。发现余舟聪慧,是读书的料,不顾族人反对,四处求人送他去云州念书。
“七公和我外婆很像,”方南山心头涌起一阵热,“授人以渔,不渴望回报。”
小岛笃定地点头,“七公不仅帮余舟,他也护我,所以小时候,他是我心中的奥特曼。”
如果七公是你的奥特曼,那外婆是我的谁呢?
一定是菩萨,方南山暗想。
高考放榜那天,整座云澳湾张灯结彩,舞龙舞狮,余舟被架进祠堂,站在小时候他常坐的那个门槛旁,他被强行围上光宗耀祖的绶带,绕岛游行一圈。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一一上前来打照面,字字句句皆在点他,你可在我家吃过饭,别忘!
“瞧瞧这帮人!都指着余舟日后报恩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米粒之恩,金元宝也不够!”
方南山抿起唇角,千斤重的话题当四两讲,你总是有这本事。
“他们还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方南山问道。
小岛忽然轻松了几分,以前她恨恨地大骂云澳湾那帮族人时,轻易不发火的余舟也会厉声制止她,而现在身边这个人,不仅不阻止她,还会为她辩解。
要是有一天她去放火,他一定会递把柴!
他们开始意识到原来读书真的可以改变命运,而且自大得以为只要念书,个个儿能上清华北大,为了实现这个宏大目标,首先云澳湾需要一座学校,一个老师。
余舟还没毕业,他们便逼迫七公把他带回云澳湾,要让余舟报养育之恩。
“大学毕业后,余舟回来了,和江今一起,就是我妈妈。同是北大英文系毕业,我妈原本以为会被热情接受,但结果却截然相反。他们不喜欢我妈,说她是外面的人,还要赶她走。再后来,你知道的,我妈生我时碰上台风,大出血却去不了医院,白白葬送了一条命。余舟不堪一击,终日浑浑噩噩,直到七公把他送出岛。上岸前,七公说,去吃点东西,吃饱后去找工作,然后把日子过下去,把小岛养大。”
“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拜师那天,颜家阿公也问了。”
“余舟答,我太太去世前一天很想吃云州楼的菠萝包,可惜外面刮台风,渡船全停了。”
“是我妈的遗愿。”
方南山久久没说话,他想,那个女人如果当时留在北京或回到江城,她完全可以拥有另一种更为平坦安定的人生,可是命运的洪流啊,四处奔腾却常常不能顺人心遂人愿。
两人行经一处风口,冷风猝不及防地迎面砸来,将小岛散落的发丝劈头盖脸一顿乱吹,胡了小岛一脸,还有几丝缠进了唇齿之中。
这边小岛才理好,那边冷风又是一顿撩拨,三番四次后,小岛恨不能去四美发廊刨个光头。
方南山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将一缕乱跑的发丝轻轻撩至而后,说也奇怪,那妖孽的风竟然不刮了。
小岛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方南山仓促收回手,解下颈间白色围巾,温柔地将它缠绕在小岛脖颈间,“围上。”
小岛搓搓松软的羊毛,将大半张脸埋入其中,冲他甜甜一笑,“好暖和。”
从半夜突然接到小岛的电话开始,听她啜泣倾诉,哄她入睡,夜里辗转反侧地担忧,一大早去她家楼下等她,再陪她吃早饭,方南山的心一直绷的紧紧的,不敢有一丝放松,直至刚才她嫣然一笑,他才有那么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好似蜜糖融于山间,甜腻地漫过山野,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
小岛似是很喜欢这条围巾,双手不停地搓来搓去,待摸够了她才说道,“我妈妈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但回江城时,不巧弄丢了。”
“这条是我外婆织的,你喜欢就留着吧。”
小岛没有拒绝,她乖巧地点点头,还使劲地嗅了嗅。
真好闻呐!
围巾很长,即使团团绕过几遭,仍像两道尾巴鼓鼓囊囊地挂在胸前,方南山干脆将小岛摆正,然后端端正正地将两条大尾巴绕过脖颈系成一个结。
想到这里时,方南山忽地转向司琦琦,目光警觉:你该不会都瞧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