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司琦琦叹了口气,手托腮帮不解地看向高斯,“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斯静静地看向司琦琦。
“以前每天放学我都给我妈送饭,从家到理发店,骑车来回也就十分钟,这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不用上课,不用背书,不用写试卷,什么都不用想。可从这学期开始,我妈不让我给她送饭了,她说,我的时间太宝贵,不能浪费。每天节约十分钟,一周可以挤出一小时,刚好补习一次数学。”
司琦琦越说越困惑,“这是什么逻辑?时间可以这样累积吗?我每天上厕所也需要十分钟,难道我能一周不上厕所,累积到周末一次性拉一小时吗?”
高斯被问得脸一阵红一阵绿,拉一小时?那不拉成喷射战士,不,喷射大将军了……
“这还不止,补习班一小时要五百块钱,我妈拼死拼活剪一天也挣不了那么多,我说我不想上,她急,我说我听不进去,她更急,只有我的身体乖乖坐进补习班,她才喘口气。你说我妈也不傻,为什么喜欢做这种赔本买卖,还甘之如饴呢?”
“你怎知是贻?”高斯睨向司琦琦,“你见你妈笑了,她就真开心吗?”
司琦琦呆愣在地,她下巴磕上栏杆,头沉沉地倒向臂弯。
妈妈何时真正开心过呢?
铺天盖地的记忆里,妈妈无时无刻不在剪发,或弯腰,或半蹲,或埋头……
没有一张正脸。
记忆场景切换至家中,迎面呼啸而来的是妈妈如同和尚念经般喋喋不休的咒语声,“司琦琦你怎么还不起床?”
“司琦琦你是不是穿少了?”
“司琦琦,把鸡蛋带着!”
“司琦琦,你上课认真一点!”
……
司琦琦惊恐地发现,除了唠叨与叮嘱密集地聚焦在从她起床到出门间短暂的十分钟,她和妈妈再无交集。而在这宝贵的十分钟里,她匆忙地穿衣洗漱,根本没功夫看妈妈一眼。
月色溶溶,像母亲的手轻抚过面庞,司琦琦觉得有点凉。
“他们之所以愿意不计成本地为我们付出,也许是因为对我们还有希望,而成本,在母爱面前不值一提。”
高斯望向清冷的圆月,满目怅然,司琦琦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高斯觉察司琦琦的异样目光,哂然一笑,“也许,他们根本没我们想象中那么伟大,他们只是不想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罢了。”
“做父母的良心吗?”司琦琦问。
“是啊,咱们这个物种要是做父母的没点儿良心,早就绝迹于世了。”高斯笑了笑,“所以咱们做子女的也得长点儿良心,是吧?”
司琦琦的心猛然颤动一下,她小声地问,“高斯,我是不是错了?”
“事已至此,勇敢面对吧。你临阵脱逃,班上其他人看不出来,但你那两个好姐妹,她们还能认不出你?”
“嗡”地一声,司琦琦的大脑如遇空袭,突然空白一片。
“这一个多月的所有努力前功尽弃了,甘心吗?”
“我是不是很不争气?”司琦琦嗫嚅着问。
高斯努了努嘴,最终只是笑了笑。
司琦琦望向远处,天高广阔,而她却像走入一个死局,找不到出口。
手电筒的微光亮起,高斯照向后门,“自从老高发现我在这儿涂鸦后,隔三岔五会上来瞧一眼,万一哪天你正藏这儿躲闷,高主任手提油漆突然造访,你说他是泼画还是泼你?”
司琦琦苦涩地笑笑,“好吧,我可不想莫名奇妙就被秘密处决了。”
高斯将手电筒灯灭,后门上凸起的圆形光圈消失不见,整扇门重新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华之下,无边的夜空,无比的寂寥。
“高斯,你看,我们好像离它很近,伸手就能碰到,但其实它很远。”司琦琦指向天上清冷的圆月发出一声无力的感慨。
“再远的距离只要有心也能到达。”高斯复读机般出声,司琦琦怀疑高主任天天在家给他洗脑灌鸡汤。
“高斯,你非要参加美术艺考吗?”司琦琦又问。
“非要不可。”
“为什么?仅仅因为喜欢画画?”
高斯也看向月亮,“我妈说,喜欢这两个字在我们这个年纪具有特别的意义。喜欢一个人,便有机会在一起,喜欢做一件事,便有机会做一辈子。没有顾虑,肆无忌惮地往前冲,是属于十八岁的特权。我应该紧紧抓住,而不是轻言放弃。”
司琦琦沉默了一瞬,“要是高主任坚决不同意呢?”
“我不会为了一个未知的可能性放弃我的选择,与其思前想后,不如沉下心来提高自己。等到有一天我足够强大,也就不需要再忌惮他了。”少年眼神坚定,如一把已出鞘的利剑,纵使前路浓雾重重,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刀尖向前,披荆斩棘。
“我好羡慕你,”司琦琦低下头,“你坚定勇敢,不像我,连自己喜欢做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能做好什么了。”
“我跟你说个秘密吧。”高斯忽然说道。
司琦琦眉角一仰,十分装蒜地奉上友情提醒,“你想好,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在我坚信以后要以画画为生之前,我想做面点师。”
“看得出来。”
“在我坚信自己成为面点师之前,我想当个数学家。”
“子承父业。”
“在我以为自己会成为数学家之前,我昭告过全班,以后学考古。”
司琦琦语尽词穷。
“在我以为日后必定是考古学家之前,我,我其实想当裁缝。”
“裁缝?”
“没想到吧?”高斯得意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凭空捏出一根绣花针,“连我妈上台的戏服都是本大师亲手缝制的。”
“后来高主任害怕你成为东方不败,就——啪!”司琦琦抓过高斯手中绣花针脆生生折成两段。
“姑娘聪明!”高斯作揖。
“呵,男人,真是善变。”
“你懂就好啦,人都是会变的嘛,人生路漫漫,就慢慢去找咯,真爱又不是天上的月亮,一抬头就能看到。所以呢,不要一时沮丧,人生嘛,起起伏伏,谁说得清,来,要不要吃碗面?”
司琦琦一拳砸向高斯胸口,高斯应声倒下。
凉凉月色中隐隐传来缓缓钢琴声,如泣如诉,怅然若失。
“谁在弹琴?”司琦琦攀住栏杆隔空望去,可惜乌龟脖子抻直了也没瞧到弹琴人半个身影,好奇害死猫,司琦琦竟然跃出半个身子往前探......
不要命的家伙!
“小心!”高斯一声惊呼,急忙伸手去抓。
司琦琦本来重心不稳,突然被拽,一个没扶稳直直往后倒去,好巧不巧,高斯刚好顺手将人捞入怀中,分毫不差地环住了司琦琦的腰。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点僵。
高斯慌张地松开手,司琦琦赶紧从身后温热又软乎乎的怀抱中逃出,她死死扒住护栏,心突然跳得有点快,这家伙肚皮上的肉是不是又长了几吨?上次楼道里跑步不小心撞到他时,这副肉盾没有那么松软啊,胸膛也不结实,护住她的手不够有力,吐出的气息更不会让人燥热难耐,他还骂我走路没长眼来着,这次怎么连个屁都没放......
司琦琦偷偷转过头瞄了眼一米之外的救命恩人,冷凝剂般的月光照射下,那堵紧绷的后背僵硬地像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午餐肉罐头,硬邦邦的一动不动。
司琦琦转过视线朝音乐教室瞧去,这位弹琴的朋友,多亏了您嘞!
万籁俱寂的黑夜里,要不是您噔噔噔噔地搅腾出如此聒噪的水花,我这扑腾扑腾的心跳怕是早就得曝光于众,姑奶奶我晚节难保了!
“你听,弹琴的人有心事。”高斯轻声说道,他也伏在栏杆上,与司琦琦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寒风吹过,司琦琦滚烫的脸颊却仿佛爆发中的火山熔岩,热度持久难耐,她干脆闭上眼放空大脑,任由琴声碾压。
那人倒是不嫌烦闷,翻来覆去重复演奏一首曲子,琴声缱绻,弹琴的人好像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又好像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司琦琦的脸颊终于被冷风呼哧到了正常温度。
高斯仰着天,望向深邃夜空,没头没脑冒了一句,“司琦琦,你敲架子鼓时是什么样的?”
他又傻傻笑了笑,“有点儿,难以想象。”
弹钢琴的人合上了琴盖,曲终人散。
天台变得格外安静,静得司琦琦以为听见星星在呓语,银色清辉落在高斯白净的脸上,司琦琦心底忽然燃烧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她想抱住旁边那颗白白胖胖的大花生。
没等来回话,高斯暗自哂然一笑,不料下一秒,手突然被紧紧拽住,慌乱中他睁开眼,一双炙热的眼眸好似熊熊燃烧的火焰蓦然刺入视线,他仿佛被一股强大力量牵引着,义无反顾地奔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