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丁四美追上余舟不胜感谢。
余舟猫着腰,手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快去!”
司平背着十七跑向急救中心,余舟半倚在医院门口灯柱下回望,红色“急诊”两字如同一把匕首撩开记忆。
“老当益壮啊!”
一只小手忽然穿过余舟臂弯,紧紧抓住他。
余舟看向小岛,她的头发剪短了,一路奔跑,小脸红扑扑地像极了小时候死活要追着他上班的傻丫头,余舟不忍,揉揉她的脑袋,“你怎么跟来了?”
“担心你啊!”小岛抱住余舟撒娇,“我怕我爸突然一头栽倒了。”
“不会。”
“爸,说真的,你哪儿来的勇气扛起里边那位姐姐?”
“你这孩子……”
“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
“那你跟着我……”
“要是你倒下了,我扛你啊!”
“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
“……”
月光清明,橘色路灯下父女相视而笑,余舟看向小岛颈间,“新买的围巾?”
小岛面色忽而羞赧,“是同学的,还挺暖和。”
余舟笑了,“那天马路对面的男生?”
小岛埋下头,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她低低应了声,“嗯。”
余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女儿,顺手将帽子帮她戴上,“别着凉了!”
小岛用力熊抱住余舟的腰,埋头使劲儿往他身上蹭,就像一只嗷嗷带哺的小兽终于等来了觅食而归的大兽,与小兽一样,她害怕大兽的离开,她渴望陪伴。
急诊室里,司平在挂号缴费,小十七倒在丁四美肩上。小岛安静地坐在余舟身边,大厅空旷而安静,除了小十七在低声呜咽。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刺耳响起,丁四美看向手机,迟疑片刻后才躲到安全门后接通电话。
从后排望去,小十七蜷缩的身体在不住颤抖,她应该很痛,隐隐抽咽声听上去格外委屈。
“你去看看。”余舟努嘴示意。
小岛绕过长椅向小十七走去,大厅里实在太安静了,导致这扇安全门根本不安全,丁四美愤怒的质问一丝不漏地从门后传来。
“我知道你们在外面打工不容易,可现在是孩子生病了!”
“谁不用挣钱养家?回来一趟有那么难吗?”
“我逼你们夫妻去出去打工的?!”
“他们家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别跟我扯!”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儿子是儿子,女儿还是女儿吗?”
......
小岛默默坐到小十七身边,将小十七的头揽至肩头。
“你可以哭大声一点,这里是医院,大家习惯了。”
“呜,呜,我不哭,我不疼。”小十七身上肉多,倚靠在小岛怀里,像一个电动小马达在抽动。
小岛望向安全门,丁四美正左右来回迈步,许是怒气被压制住,小岛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们不回来对吗?”小十七小声地问。
小岛一惊。
“没关系,他们挣钱也不是为了我。”
小岛没说话,手极不自然地塞进口袋。
有时候,气话也是明白话,虽说出来残忍,可那是事实。
走廊处“急诊“两个红色大字格外刺眼,有些人,明明有父母啊。
“没关系的……”
“没关系……”
小岛的手从口袋掏出,缓缓地握住了小十七的手。
丁四美杵在安全门口,五味杂陈,不知所措。
“瞧我租来一个好东西!”司平兴冲冲地将一辆轮椅推至丁四美面前,他显摆地拍拍椅背,“多好!不用扛了!”
丁四美哭笑不得,但见小十七被司平轻松架上轮椅又不禁点头赞同,“是个好东西。”
叫号声响,司平推着小十七奔向诊室,丁四美对余舟说,“你们回去吧,这儿有我们就行!”
余舟笑笑。
小岛坐回余舟身边,头顶上方电视在播送夜间国际新闻,同样的风雪夜,同样的新年烟火,同样的倒计时牌,同样堆积如山的礼物,纽约,巴黎,伦敦,东京,全世界人民在以同样的方式欢庆新年。
除了这里。
小岛低头,二十一点整。
年幼的孩子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等待爸爸妈妈最后的晚安吻,也许妈妈会来,或许来的是爸爸,也有可能他们谁也没等来。他们紧紧地盯住门,小心翼翼地等待,直到眼皮不知不觉悄悄闭合。也许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现时间跟面条一样,拉拉扯扯,可以变得无比漫长。
小岛又看看手表,九点零三。
“爸,我们跑到医院用了多长时间?”
“十五分钟。”
“才过去三分钟啊,”小岛叹道,“感觉过去了一个小时。”
“等待是不受时间法则约束的,念想刚冒芽时,时间如白马过隙,转瞬即逝;可是越接近希望,时间越漫长,越煎熬。”
余舟的视线落在滚动播放新闻的无声屏幕上,眼神却像抽了空的木偶,漫长的思念熬尽了他对时间的感知。有时候他一回首,好像小岛还在她妈妈肚子里,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鲜活而明媚地朝他撒娇,哎呀疼死我了,晚上别再喊我看《射雕》了,这家伙隔着肚皮偷学降龙十八掌,以后肯定是个调皮蛋子!有时候,他又觉得时间真是难熬,浑浑噩噩过去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然而走到尽头又能怎样呢?奈何桥前照样逃不了一碗孟婆汤,前世今生总归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这种想法通常出现在阿明苦口婆心谆谆教导之后的须臾片刻,短暂闪现随后灰飞烟灭,至始至终余舟舍不得他苍白生命里出现的那一点点温存,他一直相信他可以靠这一点点微弱灯光了此残生。
“爸,刚才一路跑来,你在想什么?”小岛忽然问道。
余舟回过神,朝急诊方向看了一眼,“想快点把她送到医院。”
“就这些?”小岛不信。
余舟看向小岛,“你呢?除了害怕我倒下,你在想什么?”
小岛埋下了头,“小时候发烧的台风夜,都像在跟死神抢人。”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浑身发热,好似置于熔炉之上,浓浓烈焰将她滚热炙烤,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如雾般消失不见,大脑中白光一片,她只能听见不知谁的心跳紧张地怦怦跳个不停,爸爸在唤她,声音无限绝望,“小岛,你醒醒.....不要睡......不要睡......你不能走......不能......”
小岛想爬起来,可是浑身无力,她撑不起孱弱的身体。
“小岛你别怕,七公送你去医院。”
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忽地响起,如轰鸣雷响,小岛涣散的意识碎片被陡然一震,变得清明,四处坍塌的世界里好似有人为他鼎力撑起了一片天。
“七公绝不会让你出事!”
余舟的眼神变得愧疚而黯淡,他的声音仿佛被压在嗓子眼,发出沉沉闷响,“多亏了七公。”
“爸,你回去看七公了吗?离开云州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和他告别。”小岛手指交叉紧握,她莫名地有点慌。七公也上岁数了,人到了那个年纪,说走就能走,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他们离开得倒是轻巧,可是活下来的人呢,那些心里念着他们的人呢,他们该怎么办?离别之前总该好好道一句再见吧。
余舟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又是一段了无声息的沉默。
“云姨,她还好吗?”小岛小声地问道。
余舟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空洞的眼神不知道往何处安放,“她不肯见我。”
该!谁让你招呼不打一声就离开!现世报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多天待云州都干嘛了?
哎,你别这个样子,看着让人难受,我不问行了吧!
“爸,今天晚上学校文艺汇演,我上台了,敲架子鼓。”小岛已换上了轻快的嗓音。
“我以为你再不会碰鼓了。”余舟配合地附和,装作无事地笑了笑。
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地同时选择退回到红线之后,余舟好似逃过一劫地叹了口气。
小岛忽而赖皮地笑了笑,“我是发过这样的誓,不过,不作数了。”
“为什么?”
“爸,我突然发现我舍不得云姨,我挺喜欢她的。你喜欢吗?”
好似一道天雷劈头而来,余舟被小岛突来的直球问话吓得说不出一句话,仓皇间,隐匿于黑暗之中的心事抖落一地,余舟惊愕地看向小岛,这孩子居然一脸无辜地舔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岛俏皮地眨了眨眼,余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岛咧着嘴,披着一张没心没肝的笑脸,精准地又朝余舟发射了一枚导弹,“爸,你上次说要带我见一个人,是我的外婆吗?”
心事才被曝光,面皮又突然被扯开,余舟一下子连遭两道雷劈,脸色惨淡地好像被泼了一身白油漆,他瞳孔紧缩,惊惶地语无伦次,“啊......你怎么......我,我还没……”
小岛好像早已知晓答案,她大喇喇地抓住余舟冰凉的手,“没关系的,反正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这几天。”
就像小时候,那么点儿大的小手努力地抓住他的大手,奶声奶气的嗓音装作大人的模样安慰他,“没关系的,一个人自由自在,再说我也不喜欢跟那群小屁孩玩。”
“没关系的,一个人在家有很多事情做,我根本没时间害怕。”
“没关系的,天天吃你的饭我早腻了,学校门口小吃摊儿早点多着呢。”
......
余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顶不要脸的混蛋,即便小岛认为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爸爸也不为过。
“呀,你们还没回去?”司平匆匆忙忙地跑向交费处,发现余舟父女仍未离开,心中嘀咕这父女二人倒是热心肠,“是肠胃炎,没别的问题,放心吧!”
父女二人同时以笑回应,唇角上扬的弧度一模一样,看得司平竟有些发瘆,连表情都能复制,家族基因简直太强大了吧,他尴尬地笑了一声,一溜烟儿冲向交费台。
他这脚底一加速让余舟想起了什么,“你丢在阿明家的长板我找了回来,你还玩吗?”
小岛脑袋哄地一声,呀,许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