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妈和刘娜阿姨同在电视台工作,她们同时入职,我妈是主播,她是记者,两人年纪相仿兴趣相投,加上石头叔和我爸这层关系,我妈一直将她视为好友。我妈这个人啊,简单干净,没啥弯弯绕绕,对待朋友以为自己只要掏心掏肺地对别人好,那么别人待她,自然也会肝脑涂地——蠢得像只二哈,”讲到这儿时,说书人啧了一下,给二十几岁心思单纯的母上大人添了一道备注,“都怪方念,给她惯的。”
“方念?”又听到了这个名字,虽无缘相识,但误打误撞地,小岛已经非常熟悉这位既能上天爬树掏鸟窝,又会入海捉鱼捞王八的十项全能竞技性长辈,她性格鲜明,敢爱敢恨,小岛有时想,如果有缘相识一场,她们一定会成为情比金坚的高硼硅玻璃姐妹花。
“方念是我妈最好的朋友,只是后来她不幸......”许清晨顿住了,“离世”两个字哽在嘴边说不出口。
“我知道的。”小岛抢白笑了笑,示意他无需多解释。
许清晨原本顾忌的表情逐渐舒缓,捱过这段难以解释的部分,其他内容就轻松了许多,“白师傅做的爆炒猪肺你尝过了对吧,其实人家白师傅很少炒肺片的,方念那一筐筐天还没亮就摸来的鱼虾,挖的野菜,捉的鸟雀最后全都换做了猪肚,煲成了汤,因为——”
许清晨故意停住拉长了嗓音,旁边那只好奇宝宝爆成珠的眼球滴溜溜转得实在是太好玩了,好想提拉一下牵引卷绳,看看它们会不会跟着悠悠转。
“因为什么?”
果然,许清晨什么还没说呢,悠悠球已经急急转动起来,还动手动脚地扒拉了一下许清晨羽绒服胖乎乎的袖子,“快说!”
许清晨抑了抑上扬的嘴角,“因为某个叫做司妍的小朋友,天生胃不好,年纪轻轻得跟喝过大酒烧坏肠胃的老男人一样,隔三差五犯胃疼。方念听说吃猪肚对胃好,可治胃疼,便搜肠刮肚想尽一切办法去搞新鲜猪肚。菜市场买不到,她就算准了人家杀猪时间,跑去屠夫家等。猪肚这东西,没打点干净之前臭烘烘的闻起来要命,方念不过是个没下过厨房的小姑娘,拎着这么个骚气熏天的东西想了一路,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幸亏半路碰见了屠夫家前去买肉的大客户白师傅,使尽浑身解数求得人家帮忙打点干净最后煲成汤。”
“可能那个年代补品实在太稀罕了,这么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肚汤下肚,我妈整整一个月没犯胃病。方念别提多得意了,好像她是包治百病的大神医,治好我妈胃病的大功臣,隔三差五缠着白师傅给我妈做猪肚汤。可是总麻烦白师傅,就算方念脸皮厚,日子久了也会不好意思,再说,在那个物资缺乏的年代,猪肚不是随随便便能买到的便宜食材,弄一两条容易,想常期食用,还得动脑筋找关系。”
“后来方念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说白师傅馋嘴儿,别看他采买能力神通广大,但他就好菜场买不到的那一口儿野味,为了一口新鲜,让他做牛做马也不是难事。自那以后,楠溪江两岸的鸟窝几乎被掏了个空,”许清晨忍不住笑起来,一点余光才逃离笑眼,尽数被身旁人唇角的笑意卷了进去,他发现小岛很喜欢听这种酸不溜秋的过期老故事,如痴如醉,清亮的眼眸神往地闪闪发光。
“什么大半夜起床捞王八差点儿给江水卷走,雷暴天雨没停跑去捡地皮菇险些给雷劈了......这些都是方念干的倒霉事,”许清晨揶揄地笑了一声,“她把我妈给宠坏了,害得我妈以为全天下的朋友都会为了对方两肋插刀呢......”
小岛好似从梦中醒来,对了,他们本来要说的是一些,不好的事。
“你别看司妍女士现在一副典雅端庄的官太太模样,十几年前她被方念带野了,是一只泼皮猴子,站没站相坐没坐样。主播专业是我外婆给她选的,私底下她厌烦得很,一想到得规规矩矩坐在万年不变的演播室里字正腔圆地读新闻,还一字不能差,我妈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镜头前。”
“可是讨厌是一码事,工作又是另一码事,我妈不仅顺利度过了实习期,还挑大梁成为了新闻主播。当年连我爸都很好奇,这么滑不溜秋的一尾泥鳅究竟是如何做到在烂泥与雕像之间自由切换的?”
“我也想知道......”小岛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阿姨属双子星座?隐藏双重人格?戏精本精?还是说她天生傲骨,忍辱负重,非要活出一点颜色让小瞧她的人开开眼?
“我妈告诉他,不难。每到准点时刻,当所有闪光灯摄像头“刷”地一齐打开,她就感觉无数把狙击枪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同时瞄准了她,她将为了这份光荣的工作献上宝贵的生命,成为一名烈士。烈士的表情都是严肃的。”
啊,原来是被迫营业。
小岛忍不住,憋出一小声坏笑。
许清晨微微一偏头,躲离小岛的视力范围,嘴角压不住地往上飞扬。
小岛整理了一顿乱飞的五官,假装正经地清了清嗓子,“许清晨,你写作文是不是经常跑题?”
“哈,是耶,你怎么知道?”
许清晨傻不愣登地问出口,余小岛眨了眨眼,意思是,如我所见。
意识到自己废话连篇之后,许清晨抬起手擦了擦口水以掩饰尴尬,他决定把啰嗦的毛病改了,拣重点的说,“有一年省台流出一个特派记者的内招职位,不限岗位与工作年限,这可把我妈激动坏了,要知道记者才是她职业生涯的终极梦想,眼下这个职位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当下填写报名表格呈给了人事部门,兴高采烈地问刘娜,她们要成为同行了,开不开心?”许清晨糟心地替耿直的司妍同学捏了把汗,他撇了撇嘴,啧,世事难料啊,谁曾想这般蠢笨的姑娘日后竟能生出个如此聪明伶俐的儿子?
“所以阿姨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跑上了刘娜的赛道,两人成为了竞争对手?”
“没呢,”许清晨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傻姑娘还乐呵呵地约人家一起进省城面试呢。”
“后来刘娜得到了特派记者的职位?”
许清晨点头,“当时我妈并没有什么想法,她认为自己不够优秀所以连面试资格都没能获得,毕竟专业不对口嘛。直到几年后,省台一个巡查组来我们江城视察工作,巡查组的领导正是当年招聘特派记者的负责人,是我爷爷以前一个老下属......”
“等等!你妈竟没让你爸托关系找熟人?”小岛惊叫出声,这么简单的社会规则连她一个十七岁的娃都懂!
许清晨特看不上地翻了余小岛一个白眼,“跟你说过了,司妍女士心思干净,手脚更干净,这种龌龊的事她才不屑做呢。”
小岛哦地一声缩起脑袋,没脸没皮地承认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说权势是个好东西,上学迟到不用被罚,翘课不用被骂,她也想要,可惜没靠山给她倚。
许清晨仗义地拍了拍肩膀,表示此处可靠,小岛灰溜溜地躲开一寸,说那是宋思瑶的地盘,她不敢染指。
“你欠揍是吧?”许清晨才骂出声,发现某小人正在低头窃笑,咳,怎么又着她的道儿了呢!
“为了套近关系,电视台领导请巡查组吃饭时同时邀请了当时分管江城广电的副市长夫妇,也就是我爸妈。老领导见到我妈,竟然喊出了她的名字。我妈只道是老领导看过她的新闻播报,对她有印象而已,直到老领导主动聊起了当年内招特派记者一事。老领导性格耿直,三两杯白酒下肚,更是什么话都敢说,他很生气地质问我妈,为什么当年行事如此随意没有规矩?既然把特派记者这个职位定为目标,投送了简历,又通过了选拔,为什么一声招呼不打连面试都不来参加?如果只是一时兴起乱投简历,那岂不是把工作当成了儿戏,胡闹吗?”
许清晨的声音语调伴随着故事角色驾轻就熟地自由切换,小岛仿若身临其境,被老领导劈头盖脸一顿骂,吓得不敢吱声。
“我妈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经过人事部层层筛选,落至老领导面前的只有五份简历,而她恰巧是老领导心中的最优人选。谁成想最佳人选最后会放鸽子呢,连面试都不屑参加,老领导这才一直耿耿于怀,把我妈记在脑海里乱棒怒打了百八十棍。”
“有人截了阿姨的面试通知书?”
“刘娜干的?”
小岛警觉地连问两句,呼吸都不自觉地重了起来,背后捅人,太卑鄙了!
“那时候并不能确认面试通知书是被人拿走了还是真的送丢了。我妈平时待人客气,人缘向来不错,她一时想不出谁会做这种事,而且时隔太长,收发室大爷都换过了好几拨,再去翻找原本就是个摆设的签收本,追查一封信件的签收署名,不现实。最重要的是,就算查出了真相又能怎样?我妈那时已经辞职了,她不可能再去省城做一个什么特派记者。凡是错过的,不可追,不可寻,皆是人生遗憾。”
“哦,最后一句话原句摘抄自司妍语录,不加一滴本人发挥。”
许清晨嬉皮笑脸地说完,坐等小岛跟他贫嘴,岂料等过半响,对方愣是半声未吭。许清晨不由自主地朝小岛看去,这一看,忍不住抱臂笑出了声,“我说你生哪门子气呢?替司妍女士鸣不平?瞧瞧你,印堂都发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