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眷感到妈妈的气场有所松动,她稍稍卸了劲儿,眼睛仍是不敢睁开,酥酥痒痒的毛刷一遍又一遍地擦过脸颊下颌,万眷忍不住问:“妈,为什么刷这么多层,我黑吗?”
细软的毛刷划过万眷颧骨处时微微一顿,赵美兰难得耐心地说道:“听好了,化妆前先把自己仔细瞧清楚,你属于哪种脸型,五官各有什么特点,怎么化才能突出你的特点,都是有讲究的。脸圆,上妆时下颌线颧骨和额头处落笔要重,中间亮两边暗才能增加折叠度,突出线条感显得脸小,立体高级。眉毛不能画短,本来就是张大饼脸,眉毛再粗短,看上去就是又笨又蠢的傻姑娘......”
万眷闭着眼,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赵美兰给她读的睡前童话,也是这般的......催眠。
怎么办,好想打哈欠......
忍住,现在打哈欠,想被你妈揍死?
万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奴婢哪里没伺候好,惹小姐生气了?”赵美兰声音冷下来,捏住眉刷身子往后微微一仰。
万眷敏感地察觉到赵美兰与她之间距离的分毫变化,一紧张没憋住,哈欠从嘴巴里一溜烟逃出来,吓得她赶紧捂住,可那哈欠根本不受控制,她越想用力加快闭嘴速度,嘴巴就越不合作地倔强张开,最后干巴巴的两片嘴唇拢成了一只小小的圆,看起来像一只口吐泡泡的圆头小章鱼。
赵美兰被女儿滑稽的模样逗乐了,她屏住笑,掰开女儿肉乎乎的手,严肃道:“才上好的妆,别碰花了。”
“喔。”万眷唯唯诺诺地应了声。
赵美兰又问,“昨晚没睡好?”
万眷心想哪只学习到三点的刷题狗能睡好,可她摇了摇头。
赵美兰眉刷一扫,万眷自觉地又闭上眼,眉刷落在下眼眶,万眷有些吃疼。
“平时熬一熬就算了,明明知道今天回外婆家过年,你熬什么?眼睛肿得像个鱼泡,我都想给戳你一针.....”
赵美兰话没说完,万青松走了进来,他看向满床堆成山的衣服,问道:“小眷,衣服熨好了,放......?”
“挂起来。”赵美兰发话,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万青松环视房间一圈,最后满脸的困惑在他身体左后侧一臂之距的衣帽架上得到了答案,他顺手把衣服就着挂钩搭了上去。
“用衣架!你这样勾上去不白熨了吗?”赵美兰突然调头骂道,“真不知道你在单位怎么做事的,怪不得混了十几年还是个科员。”
万青松没作声,他没找到衣架,转身往阳台走去。
“你说他是不是呆,衣柜里现成的衣架不用,还跑阳台去......”赵美兰这边骂着老公,另一边手上动作也没停,底妆已完成,她弯下腰来准备着重处理眼妆,“眼睛睁开一下。”
万眷识时务地啪嗒睁开眼,抖然见光的瞳孔里兀地映出一张发愣的脸,赵美兰忽地说道:“等你拿到那个什么弗后.....”
万眷:“offer”
“对,欧弗,我们去割双眼皮。”
要挨刀子啊......万眷一惊,眉头下意识地皱起,牵动眼皮骤然一缩,被睫毛夹咬个正着,“啊——啊”
两声尖叫,一惊一痛,转场的丝滑无缝。
“啊什么?又不疼。我有个朋友,开整形医院的,这种小手术没做过一千,也有大几百台了,到时候我让她亲自帮你开......”
“小眷......为什么要割双眼皮......?”万青松站在房门外探了只手进来挂上衬衣,看样子,他不准备踏进房门。
“你懂什么?”赵美兰面色一沉,寒光刀子般射向门口,“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最容易吃长相的亏,成绩好能写在脸上吗?你单位新来女孩子,第一眼你能看出她业务能力强吗?以后小眷进入社会,还不是一样会被批判,她躲得了吗?千百年来我也没见哪个女人能摆脱容貌批判,既然摆脱不了,那就顺应它,利用它,让它为我所用,这哪里不对?”
“......我没说你错,我是觉得......人不可貌相......有没有本事日久天长总能看出来......”隔着一墙之距,万青松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缥缈缈的,下一秒就会断气。
“本事?那本事小眷没有吗?我女儿全江中第一呢,她缺本事吗?她缺一张好看的脸!”赵美兰嘶吼出声,甩掉睫毛夹,拔开睫毛膏管,细长的睫毛刷指向门外,气势上却犹如手持一把碗口粗的狼牙棒。
万眷忍住了捂耳朵的冲动。
“谁说小眷不好看......”万青松还想争辩。
“谁?”赵美兰长眉一挑,冷笑道:“你是耳朵不好还是记性不好?”
空气瞬间凝固,万青松不吭声了。
无论是耳朵还是记性,在万青松这儿,都比他的脸生得还好。
那时万眷十四岁,初二,为校争光拿了个省级一等奖,江城电视台前来采访。
时逢万奶奶七十大寿,开饭前满屋亲眷围在电视前看访谈,异口同声地称赞万家这个出息的孙女,奶奶原笑得合不拢嘴,待镜头拉近,对万眷进行面部特写时,老太太的眼睛忽地睁圆了,好似头一次认识自家亲孙女,“这胖丫头怎么还长得像她妈?是不是我儿子亲生的啊?”
众人只是笑,说老太太怎么还没喝酒就冒出胡话,可偏偏一旁剥蜜橘的小姑子捧哏儿似的接过话,她塞了片橘瓤进嘴,边嚼边笑,“可不?我哥又高又瘦长得又帅气,当年考学时全镇第一,多少姑娘上赶着来我们家看我哥,围墙都差点给她们扒烂了,他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又矮又胖的,还生出个更矮更胖的......”
万眷一家三口刚好走到老太太房门口,万眷的眼眶瞬间红了。
万青松没来得及拦,赵美兰像个二踢腿冲进房间炸了:“是不是你儿子亲生的你儿子不知道?你是骂他蠢还是打自己脸说你们全家都眼瞎?如果我生的是个男孩,今天你们会坐在这里嫌她长得不好看吗?还有你,不知道你哥为什么找我是吧?我告诉你,就因为你们家一没钱二没权修个祖坟还要我贴钱!自从我嫁进你家,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现在住的这间新房,哪一样不是我花的钱?别的不说,就说你身上这条裙子,看见小眷穿,眼红的吧?非让你哥给你买,你知道这条裙子多少钱一条吗?我告诉你,你哥一个月工资都不够,要不是我出钱,你让你哥喝一个月西北风吗?”
“你胡说!那是我哥出的钱!”小姑子大叫。
赵美兰冷笑一声,手往门外一指,“你哥就在那儿,你去问他。”
万青松连头都不敢抬,父女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僵硬地站在门外,不像拜寿,吊唁更为适配。
“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家人都敢对我们母女挑三拣四,那我不如把话说破,你们既看不上我们母女,我们母女以后也不会再踏进这间屋子半步,这么多年权当我花的钱喂了狗!”
赵美兰拉过万眷掉头开车就走,万青松没追。
万青松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大寿桃蛋糕照样被欢天喜地地吃掉了,盛大的烟火绽放在群山深处清冷的夜空里,迎来了全村孩子的欢叫,那本是赵美兰花重金买来特意哄她女儿开心的。
万青松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楠溪江畔赵美兰单独买了双倍的烟火特意放给女儿独享,可惜,万眷并没感到开心。
自那天起,赵美兰和万眷再也没踏过万青松家半步。
家里老人哄他,日子嘛都是吵着过的,炒着才火热,火热才能过下去。
可万青松越来越觉得赵美兰气性太烈,火烧得太旺,他这口锅,保不齐要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