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司妍洗净碗筷收拾干净后,主动举起了白旗——她要休战回家。
两姐弟和母亲告别时,司妍从缓缓掩闭的门缝里看见母亲的嘴角如释重负地轻垂下来。
没人敢再提签拆迁协议的事,司平倒是说起了余舟,他半趴在电动车龙头上,脑袋凑近车窗问司妍,“小南山为什么不住回家?”
司妍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司平口中的家所指何处,神色冷淡地扯过安全带,发动引擎,“不愿意吧。”
“也是,换做我,要是咱们那位消失几十年的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认。”司平坐直身体,手搭向车窗沿,嘲讽地轻笑一声。
司妍没说话,视线随着远光灯无限延展,最后被整片黑暗吞没,她神情骤然一紧,迅速关掉引擎。六号楼二楼西边户和顶楼东边户家并没有亮灯,整片楼房区连同路灯漆黑一片,难道最棘手的两家钉子户也被郑主任说通了?还是管委会强行掐断了水电......?
“怎么回事?”司平拍了拍车门。
“手滑,按错键了。”
司平无语地看了司妍一眼,头探进车窗,又开始喋喋不休,“姐,你别怪南山。这人和人之间的亲疏跟血缘没多大关系,陪伴时间长自然相亲,百八年不联系就算是亲娘老子,也只能算个头顶备注的陌生人。十几年不闻不问,见面就想人喊爹,做什么春秋大美梦......”
“你别操心南山了,他比你拎得清。”司妍打断司平,摇上车窗,“想法办法安置老太太才是正事。”
司平果然惆怅地闭嘴了,他回头瞧了一眼老宅,阳台灯还开着,发出微弱的橘色灯光,是整个十七所住宅区唯一的一处光亮。
只不过,很快也要消失不见了,如同生命里留不住的那些人。
司平拍了拍冻红的脸,他想,得学会再见,学会珍惜,学会往前看。
当天夜里,为了给家里这尊菩萨找地方住,司妍愁得满床打滚,不仅翻来转去,还嗷嗷惨叫。
许长春嫌她动静大,担心已觉悟的少年郎误以为父母正在进行某项剧烈运动,只好强行把市长夫人压进怀里,一边安抚一边出谋划策。
老太太不爱麻烦人,和子女同住最先被排除,第二个被叉叉的就是养老院,因为去那儿就是去蹲大狱,老太太不仅嫌没自由还嫌其他狱友太聒噪;这两个计划不行,那就得换个住处,这个地方不能离她或司平太远,要方便照顾;不能太偏,老太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离医院得近;不能太闹,老太太清静惯了,对噪音格外敏感;最好周围环境老太太不生疏,偶尔出门散个步能碰见个把熟人打招呼......
夫妻俩把全部条件盘算一遍后,许长春想起了一套住房。
当年江中教职工宿舍——高教新村兴建完成时,聂校长和孙婆婆原本都在分房名单之内,当时僧多粥少,学校里一些教师争房吵得面红耳赤,有些甚至散步谣言说聂校长已被革职,应当取消分房资格。聂嘉莹本就无意领房,孙婆婆一气之下也拒绝了学校的好意。当时谭校长已上任,他看不惯那些为争一套房不择手段的伎俩,也不愿辛苦一辈子的二老把学校的福利拱手出让,便将那两套房子留挂在学校名下,奉献集体,轮流分配给有租房需求的老师免费居住。
“你明天问问谭校长那间房子的情况,我们可以向学校申请签长期租约。”许长春说道。
司妍一听,黯淡的眼睛里顿时亮起了星星,她一把抱住许长春,吧唧亲了上去,许长春嫌弃地擦了擦脸上沾的口水,反身一压,垂眸看向怀中的人,眼角笑意昭然若揭——酬金太少,得补偿支付。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司妍从身到心说不出的畅快,她热烈地回应,反手关掉台灯。
灯熄灭的一瞬间,手机突然嗡嗡振动,幽蓝的荧光刺向司妍的眼,一瞬间惊恐从后脊梁毒蛇般缠了上来,这个时间点......摔倒了?
司妍僵直的手止在半空中顿了一瞬,许长春轻轻拍了拍她,司妍颤微微地按下接听键,“妈,怎么了?”
虚惊一场。
老太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撂下一句,“我想通了,去省城看完眼睛后就签协议,手术费我自付。”
司妍心头一跳,顾不上计较费用由谁支付,赶紧趁热打铁把许市长的建设性意见告诉母亲,老太太默了一瞬,“好。”
在治疗母亲的眼疾问题上,司妍是个坚定的行动派,隔日便把母亲人肉快递到省城人民医院。经许市长热心牵桥搭线,老太太挂号问诊拍片检查复诊做手术等全套流程开火箭似地刷刷走完,前后不过一周时间。
与此同时,司平没闲下一刻钟,赶急赶忙总算抢在二人回江城之前把老太太的安顿之地给整理了出来。
孙婆婆回江城那天,天气回暖,温度骤然升高。
车缓缓行至高教新村单元楼前,孙婆婆推开车门,一眼瞧见院墙内一株夺目的红梅探出枝丫。那红色不再是模糊一团,而是一个一个红点点散落缀在一段乌黑曲折的线上努力地向外延展,孙婆婆眯起眼角,春天快来了。
江城的春天很长,虽然经常下雨,可是却很温暖。
那人说这话时,春天还很远,与他们之间隔了一个漫长的冬天。谁知道熬过了迷雾重重,两人却走失在云开雾散的艳阳之下。
小岛渐渐习惯了一个人上学,路过十七所大门时,不再投以期待的目光。
习惯,不一定要去习惯的。
每周周一下午最后一节例行班会,不过在七班,这节课长期被杨劲霸征用来讲试卷,学校的重要通知也只会放在下课前两分钟一嘴带过。
义卖前一周,杨劲霸照例犯老毛病,刚走出门,又收回脚,挠了两次头才想起要说什么,最后扯出一张“破学校事真多,就不能好好上课!”的苦脸朝教室后方喊了一嗓子,“崔志平,下周义卖,找两个同学去摆摊凑个数。”
说话同时不忘竖起两只粗短手指,补充解释说明:两个不是虚指。
杨劲霸说这话时声音很小,速度极快,口齿有意无意地有些含混,时逢下课铃响,除了一个名字,崔志平根本没听清班主任交待了什么,只好求助余小岛。不巧余小岛正处于半放空状态,她迷迷糊糊一抬眼,咦,这是什么奇怪造型?
余小岛看看崔志平,又看看杨劲霸,两眼一懵,双掌一合:“哦耶!”
耶字是带颤儿的,一抖一抖。
说来奇怪,原本还发出轻微窸窣声的教室在那瞬间突然安静地针落可闻,那道颤音好像被扩声器零点五倍速播放,“耶——耶——”
一时间,沉闷的教室暗流涌动,那些笑点低求生欲旺盛的同学不约而同地捂住嘴钻进了桌洞。
气得杨劲霸肝疼:“你鼓什么掌!看杂耍呢!”
满屋尽是憋笑声,憋到内伤。
“哈——哈”
在杨劲霸眼皮底下表情管理还能失败且发出伴奏音效的,只有许清晨这只大头虾。他快笑抽抽了,余小岛你怎么这么可爱?
“许清晨你闭嘴!”杨劲霸掉头一喝,怒目所视范围,低头的黑脑袋肉眼可见地呈指数型增加。
太难憋了。
杨劲霸目光从教室另一端收回,重新落回始作俑者余小岛身上,忽然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奸笑,“就你!”
小岛再次陷入迷茫,就我?这又什么新姿势?比耶联动六脉神剑?耶——啾,耶——啾?
“余小岛,今年我们班义卖你来负责,卖你们家面包,就这么定了!”
原来是卖面包,没问题,小岛大方地点了个头,还微笑地友情回赠了杨劲霸一个“耶”。
杨劲霸糟心地翻个白眼,丢下一句“其他人好好复习,下周重点在后半周月考。”气鼓鼓地离开了教室。
基于文艺汇演七班的冷淡态度,小岛猜想,看来这次得靠她凭一己之力撑起七班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