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切都和几天前没有任何区别,仍是富丽堂皇。人鱼并未如她想象地去破坏什么,她有记忆的几件摆设都还在原处纹丝未动。
阿尔轻手轻脚走向里侧的浴池,把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浴池边,她没有试图去叫人鱼,或许它在睡觉,她不该打扰它。
然而正当阿尔转身准备离开,回去继续投身于那些枯燥劳累的活计时,阿尔听到鱼尾拍打池壁的响动——
她因而猛地转过身子去,看见那条刚才还没有踪影的人鱼露出了水面。
人鱼倚在浴池边,一只手托着腮,姜红色的头发蓬松地流泻一肩,那双原本喷着火似的眼睛安静了下来,满含惆怅和关切地望着她。
“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你,你还好吗?”
暴风雨中被捕上岸时人鱼脸上的累累伤痕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如所有流转在坊间的传说,人鱼拥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貌,能够引诱海船触礁的声音比夜莺更婉转,比山泉更清泠。
阿尔情不自禁地想起游吟诗人歌颂人鱼的卷卷诗篇。
过去她觉得它们过于旖旎浮华,但此刻被人鱼如此专注地注视着,她又非常确定地认为所有的那些诗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眼下这条被狼狈困在狭小浴池里的人鱼的一个眼神。
可惜本该“咄咄逼人”的高傲人鱼现下却显得分外心虚,不知所措。
“我以为,嗯……我的姐姐都说水手全是一帮龌龊的臭男人,对不起,我当时实在太害怕太生气了,完全没有注意你其实是——让你白白流了那么多血。”
“你……”阿尔被她倾吐人言的流利震撼到了,发觉人鱼识破了自己的女扮男装后,更是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我不怪你,你当时的状况不太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人鱼抬起因沮丧垂下的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阿尔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心底里对人鱼的判断——眼前的应该是“她”,而不是“它”。
“那你好一点了吗?我这几天都在想着你。你有用草药吗?我知道海里有一种很合适。”她甩了甩尾巴,“但我现在没办法去采给你。真的对不起。”
“别这样。”
阿尔轻轻摇了摇头,她微笑着,克服了心中最后的那一丝恐惧,走近了人鱼。
人鱼收回托腮的手,鱼尾紧张地拍打着水面。她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阿尔,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纯净的期待与信任。
“我没生气,我才应该说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被活活晒死了。”人鱼反驳道,
“他们都很怕我是不是?那帮臭男人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伸出手触向阿尔的脸颊,阿尔没有回避,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脸。
人鱼的手掌上生有一个指节大小的蹼。她好奇而温柔地看着阿尔,目光像来自某种凶恶却单纯的幼兽。
阿尔感觉被她抚摸过的地方凉凉的,有一点湿润。如此近的距离,让阿尔再次嗅见了人鱼身上的味道,不太像是鱼,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叫莉塔。”
人鱼离阿尔太近了,她感觉到莉塔微凉的、带着海洋味道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但阿尔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感到一种婴儿回到襁褓中的安心。
莉塔不等阿尔与她互通姓名,就已经按耐不住急性子迫切地追问:
“我吃了一点你的血,发现你的炼金药水已经快要失效了,他们会发现的!你还有备用的吗?”
“为什么你在这里?我知道你和那些恶心男人不是一路人,但你是打算要怎么办?”
“你喝下药水来到这条船上,是想把这些垃圾全部处理掉吗?”
“我……”
阿尔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确信人鱼的魔力。
她鬼使神差地在浴池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阿尔就是不想让人鱼仰视自己。
而莉塔那一长串的古怪问题也完全没有让阿尔感到冒犯。她只觉得这条“未经世事”的人鱼对事情的刨根问底非常可爱,莉塔问出什么都是正常的,她也乐于为她逐一解惑。
莉塔比阿尔更加主动,她完全没有询问阿尔什么,就已经先行解开了阿尔勉强束在脑后的头发,动作之熟稔之自然,仿佛莉塔同阿尔早已重复了千百次。
阿尔与夜同色的发丝瞬间披散在肩头,人鱼亲昵地以手代梳地为她整理头发。莉塔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尔,人鱼的眼睛里好像又燃起了火,令人口干舌燥的火。
她们挨得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近到她们的心跳似乎在悄然之中同步了节拍。
“我叫阿纳斯塔西娅。”
她垂下眼睫,以为会同自己一起埋葬的故事势不可挡地顺她的声音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