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一顿,唇角牵强的笑意渐转消逝。
“你就是这样跟母亲说话的?枉她老人家劳心劳力为你办了这场生辰宴,你不感激便也罢了,何必在这般阴阳怪气!”陆思安沉声道。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陆秦弓嗤笑:“母亲是劳心劳力不假,可她这么做,是为了贴补小舅舅呀!”
“你胡说!”陆思安下意识道。
“我是不是胡说,大哥问问母亲,不就清楚了?”陆秦弓转向蒋氏,眸光倏地一沉,“这么多年,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补贴娘家蒋氏,可小舅舅仍是不争气,这不,最近又起了别的心思,想进户部。可他一无才干二无功名,连现在这个七品小官都还是母亲您替他捐的,想要挤进户部这亩肥田捞油水,还不得又让母亲帮着出银子上下打点吗?可是,您私库早就被蒋家掏空了,不是吗?”
蒋氏的脸刷一下红了,慢慢地又转成一种怪异的白,最后她铁青着脸,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你查我?”
“这种事还需要去查吗?”陆秦弓笑了,“母亲这几年想从公库中支取银钱,是不是越来越难了?那账房先生是一个比一个心细,层层核对下来,哪怕是漏了一个铜板,他们也能揪出来,您道为何?”
蒋氏无言,她也猜到几分了。是陆郁亭授意的。陆府的掌家权明面上还握在她手中,可哪有主母用百千两银子也要经过三审六核的?奈何账房先生是府里的老人,背后又有家主撑腰,纵使她心中窝火,也只能忍气吞声,毕竟,人家该给的都一个子儿不少的双手奉上了。
一阵风吹来,雨点如女郎身上的裙摆,斜斜地打到重檐下站着的人身上。
陆思安错愕了一瞬,旋即道:“即便如此,那也是母亲的私房钱,她要怎么用,我们做子女的有何权力过问?”
“大哥误会了,我对母亲的私房钱没有任何兴趣。”陆秦弓笑得漫不经心,“但是,若有人借着我生辰的名义敛财,那便对不住了,我不介意再做一次黄雀。”
陆思安面露不屑,“堂堂一品大将军,竟计较这些个细枝末节,如此贪财,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陆秦弓浓眉微挑,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他仍笑吟吟的,“大哥莫不是以为我那十万玄甲军是喝了西北风才练的一身腱子肉?别说一次生辰宴,再来十次,我也不嫌多!”
“你……”陆思安气结,“好,我们即刻去找父亲,让他来评评理!”
“不必了,我已知会过父亲了。”陆秦弓说完,接过阿照手里的油纸伞,“雨大了,母亲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
他抬脚便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
蒋氏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栽倒在秦嬷嬷身上。沈沉璧连忙去扶,却被蒋氏拂开,她身娇体弱的,差点摔倒在地。
陆思安见状,上前护住沈沉璧,冷声道:“母亲恼羞成怒,可沉璧何错,您要将气往她身上撒?”
“你这是在怪我给你丢脸了?”蒋氏指着陆思安,瞪大了双眼。
陆思安一叹,“母亲,自古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您现在是英国公夫人陆蒋氏,您的嫡亲儿子是英国公府的世子,您也不想日后您儿子继承家业时,手上只得一个空壳子吧?亲疏远近,孰轻孰重,希望您能拿捏明白。”
蒋氏被他说得羞愤欲死,双唇嗫嚅着,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雨水沿着琉璃瓦铺就的屋檐滴落下来,宛如一条条绵延不绝的珠帘。
陆秦弓刚踏入景明堂,卫聪便迎了上来,双手递上一张礼单,“将军,各府送的礼都已分类归置妥当了。”
陆秦弓接过卫聪递过来的礼单,边走边道:“除了宫里赏的,其余物件……”他思忖片刻后才道:“哈吉可还在上京?”
哈吉是将云起贱卖给陆秦弓的那个波斯商人。
卫聪道:“在的吧,听说他四月才返程回波斯国。”
“那这礼单上的东西就交给你了。”陆秦弓拍拍他的肩膀,“务必卖个好价钱。”
好嘞!卫聪麻溜退下,心中仍忍不住感慨:谁能想到名振大历的镇北将军竟是个穷小子,一天天的搅尽了脑筋搞银子呢。
卫聪走后不久,芙蓉来禀道:“公子,夫人发了好一通火,现正在老爷那里哭诉呢。”
“随她吧!”陆秦弓低声道,昏暗的烛光下,他神色平静。
前世,他也是这么由着她折腾,却因晚了一步,礼单上的东西全被她锁入自己的私库中,连皇家的赏赐也未能幸免。后来,蒋文彦忽然擢升为户部侍郎,然而没风光两月,他就遭到御史台的弹劾,原因是他的夫人戴着皇帝赏踢的玉镯招摇过市,而那对镯子,原是皇帝赏给陆秦弓的生辰礼之一。
御赐之物,不可转卖转赠,这是对皇权的藐视。蒋文彦将一切罪责推给了陆秦弓,谢致行便趁机收了他的兵权,又将蒋文彦贬去了南夷。陆秦弓百口莫辩,只能吞了这只死老鼠。
事后他曾找蒋氏对质过,得到的答案却是她从未将镯子赠予任何人,定是蒋文彦夫妻二人趁她不备将镯子拿走的。
再后来,他还没等到复起的那日,便死在了阴雨连绵的五月。
所以这一世他改变了一些事情的走向,是不是也能逃过几个月后的生死大坎,不然那老道送他回来做什么?救小灯豆吗?
一想起清焰,他紧绷的眉头缓缓松弛下来,“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
芙蓉才想退下,忽听见陆秦弓给予的肯定,受宠若惊,“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陆秦弓微微颔首:“下去吧!”
芙蓉又点了几盏灯,才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面。
雨水渐渐变小,整个院子如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唯一的一株石榴树被洗涤一新,水滴沿着绿油油的新叶叮叮咚咚往下滴。
陆秦弓伫立在窗边看了许久,久到夜色如山水画上的墨,悄无声息地将宣纸晕染。
风带着朝湿的水气打在他脸上,陆秦弓如梦初醒,他抓过搭在衣勾上的披风,疾步往外走。
“公子,您要出去么?”芙蓉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去喊卫聪来!”陆秦弓言简意赅,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